“夜上海”里的空气浑浊得像一锅煮沸的泔水,混合着烟草、酒精和廉价香水的味道。
方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那股冷意还没散去,热浪就裹了上来。他眯着眼,穿过群魔乱舞的舞池,径直走向角落那个卡座。
“哎哟!这不是方哥吗?”
刘胖子眼尖,还没等方俊走到跟前,就夸张地大叫一声,推开怀里的陪酒女,像个肉球一样弹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快快,坐!给方哥拿条干毛巾来!再开一瓶人头马!”
方俊没客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真皮沙发的触感很软,像是一个温柔的陷阱。
“不用了。”方俊摆摆手,眼神却没看刘胖子,而是死死盯着对面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这两天跑断了腿也没找到食吃,听说刘老板这儿有大买卖,我来讨口饭吃。”
直截了当。这是方俊的风格,也是他现在的策略——我是来求财的,我不装清高。
刘胖子嘿嘿一笑,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转身指着那个眼镜男介绍道:“方哥,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宋经理,我们省城的大人物!那是真正通天的主儿!宋哥,这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方俊,海关以前的……”
“我知道。”
被称作“宋经理”的男人放下酒杯,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上下打量着落汤鸡一样的方俊,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里带着三分轻慢:“方队长的大名,如雷贯耳。当初在烂泥湾卧底,单枪匹马端了黄四海的老窝,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怎么?英雄也缺钱花了?”
这句话,像把软刀子,直接扎在了方俊最痛的地方。
要是换在以前,方俊早拍桌子走人了。但今天,他摸了摸口袋里那最后几张钞票,硬是把这口气咽了下去。
“宋经理说笑了。”方俊抓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灌下,“英雄那是死人当的。活人,得吃饭,得养家。我现在就是个下海扑腾的旱鸭子,只想赚钱。”
“痛快!”宋经理轻轻拍了拍手,“我就喜欢跟痛快人打交道。”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并没有直接递给方俊,而是随意地扔在桌子上,像是在扔一叠废纸。
“三千吨螺纹钢。北边钢厂的直接配额。铁路局的车皮已经批了,下周一到货。”宋经理漫不经心地说着,就像在说今天晚饭吃什么,“刘胖子想吃下这批货,但他胃口小,资金也不够。方队长,你有兴趣?”
三千吨!
方俊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按现在的行情,一吨倒手就能赚两百,三千吨就是六十万!
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有兴趣。”方俊的声音有些发紧,“但我没那么多本钱。我手里只有几千块。”
“几千块?”宋经理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方队长,几千块在这一行里,连付运费都不够。这生意你做不了,回去吧。”
说着,他就要收回那份文件。
这一招“欲擒故纵”,玩得炉火纯青。
“等等!”方俊一把按住了那份文件。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宋经理,钱我是不多,但我有人!在海州地面上,不管是海关、缉私队还是道上的兄弟,我都说得上话!这批货只要进了海州,我保它一路畅通!谁敢拦,我方俊这名字倒过来写!”
宋经理的手停住了。
他透过镜片,深深地看了方俊一眼,似乎在评估这个前缉私队长的“剩余价值”。
旁边的刘胖子赶紧打圆场:“宋哥!方哥说得对啊!这年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货到了海州,要是没个硬茬子镇场子,那些工商、税务、地痞流氓都得上来咬一口。有方哥入伙,咱们这生意才稳当啊!”
宋经理沉吟了片刻,似乎被说动了。
“行吧。”他松开手,身子往后一靠,“看在刘胖子的面子上,也看在你方队长的金字招牌上,我给你个机会。”
这一刻,方俊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这批货总价值太大,让你全吃你也吃不下。”宋经理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样,你出一万,算个入伙费,也是个保证金。我分你三十吨的份额。这三十吨,你自己找买家,赚多少都是你的。剩下的货,你帮我看着场子,咱们按利润给你提成。怎么样?”
一万。在那个年代”万元户”是个什么概念哪?!那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大富翁标志。
就是搭上方俊现在的全部身家,还得再借点。
这个数字巨大得让人害怕,但此刻已经被贪婪和翻身欲望冲昏头脑的方俊,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只算了一笔账:三十吨,一转手就能赚五六千,再加上后面的提成……这一单干完,他不仅能把本钱赚回来,还能给家里换个大彩电!
“成交!”方俊端起酒杯,手有点抖。
“别急。”宋经理摆摆手,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合同,还有那个鲜艳的红色印章,“亲兄弟明算账。咱们签个协议。明天中午,你带上保证金,去北货场看货、拿提货单。过时不候。”
方俊看着那份合同。上面的条款密密麻麻,红色的公章像是一只充血的眼睛。
他的直觉——那个曾经在战场上无数次救过他命的直觉,在这一瞬间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太顺利了。是不是有点太顺利了?
但他转头看了一眼刘胖子。这死胖子正搂着姑娘傻笑,一脸的猪样。再看看宋经理,一副高高在上、根本不在乎你加不加入的样子。
这种“真实感”打消了他的疑虑。
“好,明天中午,不见不散。”
方俊抓起笔,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笔一划,力透纸背。他以为自己签下的是通往富贵的契约,殊不知,这是一张把他卖得干干净净的卖身契。
……
从“夜上海”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方俊走在冷风里,酒劲上涌,让他脚步有些踉跄。但他觉得浑身燥热,心里像是有团火在烧。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份合同的复印件,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杨岚……等着。这次,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要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都睁大狗眼看看!”
他骑上自行车,像个冲锋陷阵的骑士,冲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而在他身后的二楼窗户边,宋经理正站在那里,手里晃着红酒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远去的渺小背影。
“这人以前真是缉私队长?”宋经理淡淡地问。
刘胖子站在他身后,此刻脸上哪还有半点醉意和憨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阴狠:“如假包换。不过嘛,人一旦急了,智商就归零了。再加上这几天被挤兑得够呛,现在就是条疯狗,给块骨头就咬。”
“嗯。”宋经理抿了一口酒,眼神冷漠,“明天戏演足点。那个找来扮铁路局科长的演员,让他机灵点。这一万虽少,但它是只鸡。杀了这只鸡,咱们在海州才好做别的‘大买卖’。”
“明白。”刘胖子狞笑道,“明天过后,这海州就再也没有什么‘方队’了,只有一个欠了一屁股债的穷光蛋。”
第二天中午。北货场。
方俊抱着那个装满钞票的帆布包——那是他连夜找老岳父,加上家里的全部积蓄。他站在寒风中,看着远处堆积如山的“钢材”,心脏狂跳。
刘胖子和那个穿着制服的“张科长”已经在那等着了。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那么真实。
方俊停止脚步,深深抽了一口香烟,吐出一个巨大的烟圈,迈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他离那个深渊就近一步。
而就在他即将把那个帆布包递出去的一刹那,一辆警车突然拉着警笛,呼啸着从货场外的马路上驶过。
方俊的手猛地一哆嗦,停在了半空。
这是老天爷最后的示警吗?还是……仅仅是一个无关的巧合?
刘胖子和张科长的脸色瞬间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方哥,怎么了?警察你也怕?”刘胖子故意激了一句,“不会是反悔了吧?”
这一激,彻底切断了方俊最后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