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物资局的大楼,比起海关大楼来,显着有些灰头土脸。但这地方现在的“热度”,能把海关甩出几条街。
还没进门,方俊就被那股子喧闹声给震了一下。
走廊里乌泱泱的全是人。穿着夹克的、西装不合身的、甚至穿着中山装的,一个个手里都攥着文件袋,眼神像饿狼一样盯着那一扇扇紧闭的办公室门。
“哎,听说了吗?北边过来一批胶合板,指标刚到!”
“别想了,那是给老张留的。咱们还是盯着那批圆钢吧。”
“赵处长今天在不在?我这都在这儿蹲了三天了……”
方俊推着自行车站在院子里,听着这些只言片语。这里不像是个政府机关,倒像是个乱哄哄的菜市场。在这个物资紧缺的年代,这里就是海州的“财神庙”。
他扔掉手里的烟头,整理了一下领口。那是杨岚给他熨平的旧衬衫,虽然干净,但在周围那一群腋下夹着真皮公文包的老板中间,显着寒酸。
“方……方俊?”
刚走到二楼楼梯口,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正急匆匆往下走,差点撞个满怀。
方俊定睛一看,是以前防暴队的指导员老马。这也算是老熟人了。
“老马?你怎么在这儿?”方俊下意识地问。
老马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从怀里露出一角红头文件,嘿嘿一笑:“退了,现在在一家贸易公司当副总。这不,来找老战友搞点化肥指标。方俊,听说你……那个,也下海了?”
方俊点了点头。
老马拍了拍方俊的肩膀,眼神里透着一股过来人的精明:“退了好!这年头,在位子上是给别人干,退下来是给自己干!你看这满楼的人,哪个不是来找食吃的?对了,你来找谁?”
“找赵处长。赵振声。”
“嚯!赵处长啊!”老马的音调立马高了八度,竖起大拇指,“那是现在的实权派!也是,你俩是过命的交情。快去吧,他办公室门口排队的人能排到大门口去,不过你去肯定不用排。”
方俊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
上了三楼,果然,最里面的那间办公室门口围得水泄不通。烟雾缭绕,地上全是烟头。
“赵处长在开会,都在外面等着!”一个小办事员模样的年轻人在门口当门神,一脸的不耐烦。
方俊走过去,还没开口,就被那个办事员伸手拦住了:“哎哎哎,干嘛的?排队去!懂不懂规矩?”
方俊愣了一下。曾几何时,他这张脸就是通行证,走到哪儿不是被人客客气气地迎进去?
“我找赵处长。我是他老战友,方俊。”方俊压着火气说道。
“老战友?”办事员翻了个白眼,上下打量了方俊那一身行头,“今天你是第八个说是他老战友的了。刚才还有个说是他二舅呢。去去去,后面排队去!”
周围几个等着批条子的“倒爷”发出一阵哄笑。
“兄弟,新来的吧?这年头攀亲戚没用,得看这个!”一个胖子搓了搓手指头,做了个点钱的动作。
方俊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那股子在部队养成的暴脾气差点就压不住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白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满脸皱纹的男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个茶杯,一脸的疲惫和不耐烦:“吵吵什么?还让不让人办公了?”
正是赵处长。比在部队时胖了一圈,肚子也挺起来了,但那双眼睛还是跟鹰一样锐利。
现场瞬间安静,所有人都赔着笑脸凑上去:“赵处长,赵处长…”
赵处长没理那些人,目光扫过人群,突然定住了。
茶杯里的水晃了一下,溅出来几滴。
“小方?”赵处长的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
方俊站在人群外,局促地搓了搓手,竟然不知道该敬礼还是该握手:“赵处长,忙着呢?”
赵处长二话不说,拨开人群大步走过来,那股子气势把旁边的倒爷们都吓得退了两步。他一把抓住方俊的胳膊,劲儿大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
“真的是你小子!我听说你出事了,但我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还没来得及去找你!妈的,谁敢拦你?”赵处长狠狠瞪了那个办事员一眼,“这是我生死兄弟!以后他来,直接进!”
办事员吓得脸都白了,连连点头。
“进来!”赵处长搂着方俊的肩膀,像是怕他跑了一样,把他拽进了办公室,“咣当”一声关上了门,把那群求神拜佛的人都关在了外面。
办公室里烟味很重,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和电话。
赵处长给方俊倒了杯水,也不坐那个老板椅,直接一屁股坐在桌子上,递给方俊一根“中华”:“抽这个。怎么着?真的脱了那身皮了?”
方俊接过烟,点燃,深吸了一口:“脱了。犯了错误,没脸待了。”
“屁的错误!”赵处长骂了一句,“那是你方俊讲义气!我都听说了,为了施斌那小子的种,是不是?换了我,我也放!咱们当兵的,要是连这点恩情都不讲,那还叫人吗?”
方俊的心头一热。这两天受的冷眼,好像都在这一刻化开了。
“不说这个了。”方俊不想在老战友面前卖惨,他掐灭了烟头,从兜里掏出孙大头给的那张求购单,放在桌子上,“赵处长,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个朋友,急需一批新闻纸救急。你看能不能……”
方俊的话还没说完,脸就红了。以前他在位的时候,最恨这种走后门的事,没想到今天轮到自己张这个嘴。
赵处长扫了一眼那张单子,连拿都没拿起来看,直接拉开抽屉,掏出一张印着红头的“物资调拨单”,以此同时扔过来一支笔。
“填多少?”赵处长问。
“五……五吨。”方俊有点心虚。
“五吨?”赵处长嗤笑一声,“五吨你也好意思张嘴?那是打发叫花子的!填二十吨!”
“啊?”方俊愣住了。
赵处长拿起笔,刷刷刷在那张单子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又拿过公章,“啪”地一声狠狠盖了上去。
那声音清脆、果断,带着权力的回响。
“小方,你记着。”赵处长把那张价值连城的纸条塞进方俊手里,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这年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咱们这种过命的交情是真的。但这交情也得吃饭。你在海关清高惯了,不知道外面的水有多深。这一单,拿去给嫂子买几身好衣服。”
方俊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烫手:“赵处长,这……违规吗?”
“违规?”赵处长笑了,笑得有点狂,也有点凉,“现在全中国都在倒,车皮在倒,钢材在倒,连批文都在倒!我不批给你,也得批给外面那帮孙子。给你,我心里踏实!”
……
走出物资局大门的时候,方俊觉得阳光有点刺眼。
他在门口等了不到十分钟,孙大头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当孙大头看到那张盖着鲜红公章、而且数量是“二十吨”的批条时,整个人都在哆嗦。他像看神仙一样看着方俊,二话不说,从黑皮包里掏出两个厚厚的信封。
“方哥!神了!真是神了!二十吨啊!这够我厂里用大半年了!这是之前说好的两千,这是额外的三千!一共五千!您收好!以后我就跟您混了!”
方俊手里捧着那五千块钱。
那是崭新的“大团结”,油墨味很重,混杂着孙大头手上的汗味。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还为了十块钱的烟钱被小卖部老板羞辱。现在,仅仅是因为赵处长的一个签名,一个章,五千块就到手了。
这比他当队长几年的工资还多。
方俊站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突然发现,街上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在奔跑,都在交易。
路边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在和人谈论国库券的行情;旁边公用电话亭里,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在大声吼着:“有批文吗?有批文我就能搞定车皮!”
这就是90年代初的中国。疯狂,野蛮,充满欲望。
方俊把那五千块钱揣进怀里,贴着胸口。那一刻,他心里那座关于“原则”的大厦,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条缝。
原来,赚钱这么容易?
原来,以前自己死守的那些规矩,在老战友的一支笔面前,根本一文不值?
“方哥,怎么了?”孙大头看方俊发呆,小心翼翼地问。
方俊回过神来,拍了拍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属于商人的笑意——那是自信,也是贪婪的萌芽。
“没事。大头,你说除了新闻纸,现在什么最紧俏?”
孙大头眼睛一亮:“那多了去了!只要有路子,钢材、木材、化肥、甚至彩电冰箱!方哥,您有这通天的关系,咱们哥俩联手,这海州以后就是咱们的天下啊!”
方俊眯起眼睛,看着远处物资局那扇高高的窗户。
他觉得,自己好像找到那把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了。
这把钥匙,叫“关系”。
而他方俊,别的不多,当年带过的兵、救过的战友,遍布各行各业。
“走。”方俊跨上自行车,这一刻,那辆破车似乎都轻快了不少,“请你喝酒去。”
那天晚上,方俊喝得大醉。
他把五千块钱拍在杨岚面前时,那种“男人的尊严”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甚至开始盘算着,下一步去找找铁路局的老战友,或者商业局的老部下。
他以为自己掌控了规则。
但他忘了,赵处长那句话只说了一半。
“我不批给你,也得批给外面那帮孙子。”
在这个疯狂的年代,当你以为自己在利用规则狩猎时,往往你也成了别人眼中的猎物。
就在方俊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开始频繁出入各种饭局、茶馆,以“能人”自居的时候,那个在角落里一直观察方俊很久的刘胖子,终于掐灭了手里的烟头,露出了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