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风波虽被红姑悄然按下,但其带来的震撼却在平安县核心层久久回荡。石磐无恙,但那份来自京城的杀机,让所有人脊背发凉。杜公祠的香火似乎燃得更凝重了,一种无形的压力催促着幸存者们:必须做点什么,让这段浸透血泪的历史不被时间湮没,不让牺牲者默默无闻。
这股情绪,最终汇聚到了狗蛋身上。这位昔日义学先生,如今已是三省书院的山长,经历了连番巨变,眼神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添了几分沉静与忧思。那日,他站在书院窗前,看着学子们晨读,耳边却仿佛响起杜明远公撕毁圣旨时的怒吼、石磐坚守城头的誓言、全县百姓啃食观音土时的沉默、还有红姑深夜带回刺杀消息时的冷峻。他猛地转身,铺开一卷素白宣纸,研墨,提笔,在顶端郑重写下四个大字:《平安县志》。
“我要写史。”狗蛋对闻讯赶来的石磐、小丫等人说,语气平静却坚定,“不是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是咱们平安县这二十年的真实经历。石御史的冤,杜公的死,全县的抗争,蝗灾的惨状,还有……刚刚发生的刺杀。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原原本本记下来。是好是坏,是功是过,留给后人评说。”
众人肃然。钱多多捻须沉吟:“着书立说,事关重大,尤其涉及朝局秘辛,恐惹祸端。”
石磐却重重一拍狗蛋的肩膀:“写!必须写!爹和杜公,还有那么多乡亲,不能白死白受苦!咱们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有什么不敢写的?秉笔直书,方是史家本色!”他想起父亲石坚的风骨,目光灼灼。
狗蛋深鞠一躬。他深知此举责任重大。他闭门数日,先是虔诚祭拜了杜公祠和父亲灵位,祈求先人英魂赐予他勇气与智慧。然后,他开始了浩繁的工程。案头堆满了资料:钱多多提供的、满是俚语注解的账册,记录着官府盘剥与民生艰难;红姑暗卫搜集的密报碎片,拼凑出阴谋的轨迹;柳娘子珍藏的、妇女们按下的血手印万民伞图样;小丫记录的商会往来文书;甚至孙老倔画的水车、织机改进图稿。还有更多,存在于亲历者的记忆中。狗蛋走出书斋,如同太史公般四处走访。他听石钰含泪讲述家族冤案细节;听李火火粗声大气地回忆装死诱敌、诈死劫囚的惊险;听老里正颤抖着描述百姓易子而食的惨状;也听孩童们用稚嫩的声音复述当年唱的数来宝和驱蝗歌。
落笔之时,狗蛋常感笔重千钧。如何记述杜公违抗圣旨?他思及史家典范,决心不虚美,不隐恶。他写下杜明远拒接加征矿税乱命的决绝,也写下其深夜独坐、对月长叹的彷徨;写下石磐率众抗敌的英勇,也写下其初闻噩耗时的手足无措;记录赵光弼的跋扈,也不回避某些乡绅在围城时的动摇。他甚至将红姑挫败刺杀阴谋的经过,以及初步指向京城“北斗”的线索,也谨慎而清晰地录入。每一笔,都力求有据可查,有人可证。
小丫见他时常对灯枯坐,直至深夜,劝他保重身体。狗蛋摇头道:“杜公曾言,史者,镜也。这面镜子若蒙了尘,或是照歪了,后人如何知兴替、明得失?我今日若因惧祸而曲笔,他日何面目见杜公、石御史于九泉?又何颜面对书院里那些叫我先生的孩子?”他想起古籍中不畏强权、直书“崔杼弑其君”的齐太史,想起坚持“书法不隐”的董狐,内心更添力量。他要做平安县的“董狐”,哪怕笔锋如刀,会伤及自身。
《平安县志》的编撰,在极其隐秘中进行。初稿完成部分章节后,狗蛋请石磐、红姑等核心人物过目。红姑看完关于刺杀案的记述,沉默良久,道:“句句属实。这史笔,比刀剑更利。”石磐则红着眼圈道:“就这么写!让后世看看,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一群人,曾这样活过,挣扎过,坚守过!”
消息不知如何走漏,竟传到了省城乃至京城。不久,一位致仕的学官托人带来口信,先是假意称赞狗蛋“有心史乘”,接着话锋一转,暗示“青史留名”固然好,但“为贤者讳”亦是古训,某些“有碍观瞻”的细节,或可斟酌删减,以免“徒惹是非”。这看似善意的提醒,实为施加压力。
狗蛋将来客送至门口,指着书院讲堂上杜明远亲题的“实事求是”匾额,坦然道:“请回复老大人,平安县的历史,是全县百姓用身家性命写就,狗蛋不过一执笔记录人。唯有据实直书,方能存真,方能警示后人。得失利害,非我所敢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