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年关的喜庆被一层无形的恐慌压得透不过气。钦差行辕传出风声,朝廷对平安县“抗旨”“劫囚”之事极为震怒,已派刑部侍郎张文远为钦差正使,携尚方宝剑,即日抵达平安县,专查“石磐叛逆案”及全县“抗粮”始末。此番来的不再是观望风色的赵汝明,而是素有“铁面”之称的刑部高官,平安县上下皆知,真正的生死考验来了。
县衙内,烛火摇曳,映着众人凝重的脸。杜明远病体未愈,倚在榻上,剧烈咳嗽;石钰面色苍白,紧攥着那面冰冷的铜镜;红姑的消息网被刑部带来的精锐护卫层层切断,难以传递;李火火拳头捏得发白,却无处发力。最焦灼的当属钱多多,他面前摊着那本被全县笑称为“天书”的俚语账簿,指尖冰凉。这本账簿,记录着平安县这些年所有的收支:朝廷的苛捐杂税、赵光弼部的强行“借”粮、百姓的困苦、乃至每一笔为求生路而不得不“违规”的开销。在朝廷法度下,这无疑是平安县“叛逆”的铁证;但若换个角度看,这何尝不是一部底层百姓在苛政下挣扎求生的血泪史?
“交,是死;不交,也是死。”钱多多嗓音干涩,“张侍郎第一件事,必是查封县库,核查账目。这本账……躲不过去。”
“那就让他查!”小丫急道,“咱账上虽不好看,可每一笔都经得起盘问!咱没贪一文钱,都是为救急!”
“丫头,你不懂。”杜明远喘息着摇头,“朝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不会看你为何花钱,只会看你是否‘违规’花钱。这账簿到了他们手里,白的也能描成黑的!”他看向钱多多,“老钱,有没有可能……做些……修饰?”
钱多多猛地抬头,花白的胡子因激动而颤抖:“杜公!这账,一笔也动不得!每一文钱,都连着乡亲的命!今日我们为脱罪做假账,他日还有何面目见全县父老?与那些贪官污吏有何区别?”他颤抖着抚摸账簿上那些歪歪扭扭的俚语记录,“‘赵大嘴啃粮五十石’、‘喂狼银二百两’、‘娃娃救命药钱叁两’……这些,是平安县的骨头!宁可带着这些真骨头掉脑袋,也不能用假肉去讨好阎王!”
一片死寂。石磐深吸一口气,目光决然:“钱先生说得对。平安县能撑到今天,靠的就是一个‘真’字。真的穷,真的难,也真的拼过命!这账簿,我们不改!不仅要原样交出,还要请钱先生,当着钦差的面,把这‘天书’一笔一笔,讲清楚!要让朝廷派来的人看看,他们的‘德政’,把百姓逼到了什么地步!”
计划既定,钱多多将自己关在库房整整一夜,对着账簿,将那些隐晦的俚语、代号,逐一翻译、注解,另附一纸陈述,言辞恳切,详述平安县历年遭遇的天灾人祸及应对之艰难。他深知,此举如同火中取栗,是将全县的生死簿,亲手递到刽子手面前,祈求其一丝未泯的良知。
次日,张文远率队抵达,果然雷厉风行,即刻封存县库,调取所有文书账册。大堂之上,张文远面沉似水,不怒自威。他首先拿起那本最显眼的“俚语账”,只翻了几页,眉头便紧紧锁起,重重摔在案上:“钱主簿!这便是你平安县的账册?鬼画符一般!成何体统!莫非有意欺瞒本官?”
钱多多扑通跪下,却不慌张,双手将翻译好的注疏呈上:“大人息怒!非是下官有意欺瞒,实是……实是无奈之举!县库空虚,笔墨纸张紧缺,为省用度,不得已以俗语简记。然账目绝无虚假,每一笔皆可查证!大人请看注疏,便知详情!”
张文远将信将疑,接过注疏,对照账簿看了几行,脸色渐渐变了。他看到“某年某月,赵总兵部索‘犒军粮’一百石,无公文,记‘喂狼’”,看到“某日,购急救药材于黑市,价高三成,记‘娃命贵’”,看到“为修城防,赊欠孙老倔木料银十两,记‘欠倔爷棺材本’”……一桩桩,一件件,看似荒唐的记录背后,是触目惊心的现实。尤其是关联到赵光弼部的强索,更是敏感至极。
“满口胡言!”张文远身旁一位随行御史拍案喝道,“分明是尔等贪墨亏空,做此假账,妄图混淆视听,诬陷上官!”
钱多多抬起头,老泪纵横:“大人!平安县弹丸之地,若有贪墨,钱能藏于何处?库中老鼠都快饿死了!这些账,全县百姓都可作证!朝廷若不信,可派人细查,若有一文钱落入我钱多多私囊,愿千刀万剐!”他指着账簿,“这上面记的,是平安县怎么一口一口省下粮食活命,怎么一文一文凑钱保境安民!大人若认为这是罪证,钱多多认罪!但求大人,看完它!”
张文远沉默良久,挥手制止了还要发作的御史,继续翻看。他看到记录灾民安置、抚恤孤寡的条目,看到为保春耕挪用少量军费的无奈,也看到石磐等人自掏腰包补贴公用的记载。这本“烂账”,像一面扭曲的镜子,照出了官场的腐败、军头的跋扈,也照出了底层小吏和百姓在夹缝中求生的坚韧与悲凉。
接下来的几天,张文远并未如预料般立刻拿人问罪,反而带着账册和注疏,深入市井、田间,微服私访。他看见的是面黄肌瘦却眼神倔强的百姓,是修复中的城墙和艰难运转的织坊,听到的是对杜明远、石磐等人的感念,以及对赵光弼部队骚扰、朝廷催逼的恐惧与不满。铁证如山,民情汹涌,这本“烂账”的分量,远超他的想象。
然而,官场积弊,盘根错节。赵光弼在朝中岂无奥援?一面之词,能否撼动大树?张文远虽“铁面”,却也需权衡利弊。钱多多这步险棋,是点燃了正义的引信,还是提前引爆了埋葬平安县的炸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