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外廊檐下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冬日稀薄的阳光在兄弟二人之间投下泾渭分明的光影。
李泰那句“兄弟齐心,为父皇母后分忧”的温言尚在耳边回荡,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与诚恳。
李承乾面上无波,心中却如同冰湖乍裂,寒意森然。
他目光平静地掠过李泰腰间那枚素雅的羊脂玉佩,落回对方温润如玉的脸上:
“四弟有心。分忧,自然是要的。只是这‘忧’从何来,如何分法……”
他语气平淡,字句却清晰得如同玉石相击,
“还需先查明病因根本,才好对症下药。否则,药石乱投,怕只会适得其反,让母后的病情雪上加霜。”
李泰捧着古籍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旋即又缓缓松开,他脸上的忧色未减,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深以为然:
“大哥教训的是。治病确需溯本清源。小弟才疏学浅,如今也只能在编撰《括地志》这些案牍之事上,稍尽绵力。只盼早日成书,或能为后世留些微末用处,也算不负父皇期许。”
他微微停顿,话锋却极其自然地一转,语气带上几分钦佩,
“倒是大哥,听闻在河间郡又破惊天大案,为国锄奸,肃清漕运,实在劳苦功高。小弟在长安听闻,亦是心潮澎湃。”
他言辞恳切,仿佛发自肺腑,然而,下一句话,却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
“只是,大哥,”
李泰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推心置腹般的诚恳忧虑,
“小弟近来在文会雅集间,也偶闻一些风言风语。说大哥为查案事,行事不免过于急切了些。宗室之中,亦颇有些物议,言殿下手段酷烈,不念及血脉情分。坊间甚至有了‘太子威凌宗室’的流言。小弟听闻,深为大哥忧虑啊。”
立政殿外侍立的宫人皆屏息垂首,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太子妃苏婉贞站在李承乾身侧,闻言眉头微蹙,担忧地看了丈夫一眼。
李承乾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他看着李泰那张写满“关切”的脸,心中冷笑更甚。
流言?
何等精准的“流言”,直指他处置李崇义、围困郡王府之举,这哪里是忧心,分明是诛心,是借“物议”之名,行攻讦之实!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廊下,
“为国锄奸,安定社稷,本就是储君本分。锄的是奸佞,安的才是良善。至于流言蜚语……”
他目光如电,直刺李泰眼底深处,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倒是四弟,”
李承乾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带上几分探究,
“你醉心典籍,编书修典,正是雅事。不想对朝野动向,坊间流言,也如此留心关切?”
无声的机锋瞬间变得锐利,李承乾的反问,如同一柄无形的剑,直指核心——你一个“不问世事”的王爷,为何对远在河间的案子细节,对“宗室物议”如此了如指掌?
李泰脸上的笑容依旧温煦,像是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他仿佛完全没有听出李承乾话中的锋芒,反而顺着话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自矜与无奈:
“大哥说笑了。身为皇子,身体里流淌着父皇的血脉,纵使寄情书海,又岂敢当真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心系家国,亦是本分。何况……”
他微微一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李承乾腰间,随即又抬起,带着一种分享趣闻般的轻松口吻,
“说到奇闻异事,小弟倒是想起一事。听闻秘书省着作郎陆爽陆先生,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方古玉,纹饰极为奇特,非龙非螭,倒有些像古籍中记载的深海异兽。大哥见多识广,又曾巡幸江南,眼界开阔,改日若有闲暇,不妨一同去鉴赏一二?或许,能解此玉之谜?”
轰!
李承乾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玉佩!,李泰竟然主动提及了玉佩,而且指名道姓,点出了陆爽!
这绝非巧合,更不是无意的闲谈,这是赤裸裸的试探,是居高临下的挑衅,更是某种宣告——我知道你在查什么,我知道你查到了哪一步!
李泰是在告诉他,你查到陆爽了?
没错,玉佩就在我的人手里,怎么样?
你要动手吗,你敢动吗?
亦或是他在暗示,玉佩只是一个开始,或者,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环节?
李承乾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面上却如同千年寒潭,不起一丝波澜。他看着李泰那双依旧含着温润笑意的眼睛,那笑意深处,仿佛沉潜着深不可测的幽暗漩涡。
“深海异兽纹的古玉?”
李承乾的声音平平无奇,听不出丝毫异样,
“倒是稀奇。四弟既有兴致,改日得空,自当见识一番。只是眼下,”
他目光转向紧闭的殿门,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担忧,
“母后凤体欠安,万事皆需延后。鉴赏古玩之事,容后再议吧。”
“大哥所言极是,是小弟唐突了。”
李泰立刻从善如流,脸上满是歉意,微微躬身,
“眼下自是以母后凤体为重。小弟这便告退,不打扰母后静养,也请大哥和嫂嫂多加珍重。”
他再次施礼,姿态谦恭有礼,捧着那卷书,转身沿着来时的回廊缓缓离去,背影在冬日的微光中显得从容不迫。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廊角,李承乾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一丝,但眼底的冰寒却愈发浓郁。
苏婉贞走上前,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低声道:
“殿下……”
李承乾反手握住她,微微摇头,示意无事,但两人都清楚,方才那短暂的交锋,平静水面之下是何等的暗流汹涌!
探视时辰已过,不便再扰长孙皇后休养,李承乾与苏婉贞略作停留,嘱咐了当值女官几句,便也离开了立政殿。
东宫的马车,在森严宫禁的青石板路上辘辘前行,车厢内气氛沉凝。
苏婉贞担忧地看着闭目养神、眉宇间却凝着寒霜的丈夫,方才立政殿外那番言语机锋,她听得清清楚楚,李泰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裹着蜜糖的毒刺。
“殿下,魏王他……”
苏婉贞欲言又止。
“跳得太快了。”
李承乾睁开眼,眸中锐光一闪,
“主动提及陆爽和玉佩,要么是狂妄到了极点,以为拿捏住了什么,不在乎暴露;要么就是故意为之,引我入瓮。”
他话音未落,疾行的马车猛地一顿!,车厢外传来小贵子略带惊疑的呵斥声:“何人拦驾?!”
紧接着,是一个苍老、急促、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贵人!贵人!老奴有要事求见太子殿下!天大的要事啊!”
李承乾与苏婉贞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惊疑,这里虽已出内宫,但仍属宫苑外围,戒备森严,何人敢如此大胆拦储君车驾?
“何事喧哗?”
李承乾沉声问道,撩开了车厢侧帘一角, 只见马车前方,一个穿着半旧灰色仆役服饰、头发花白的老者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连连磕头,老泪纵横:
“太子殿下!老奴是秘书省着作郎陆爽陆大人府上的老仆陆安!求殿下救救我家大人!救救我家大人啊!”
陆爽府上的老仆?!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瞬间让李承乾和苏婉贞心头剧震,刚刚才在立政殿外听到这个名字,转眼他府上的老仆就拦驾喊冤,这巧合得太过诡异!
“你家大人何事?”
李承乾的声音透过车帘传出,听不出喜怒。 那老仆陆安抬起头,满面惶急与恐惧,声音都在发颤:
“大人他……他……老奴说不清!老奴只知大人昨夜心神不宁,今日一早便将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见!只……只让老奴务必将此物,设法呈交太子殿下!说……说只有殿下看了,才……才或许有一线生机!”
他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没有署名、只用寻常火漆封口的普通信封,高举过头。
小贵子早已从护卫中闪身而出,警惕地接过信封,仔细检查无异后,才递给车厢内的李承乾。
李承乾撕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笺,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 只有一张裁剪整齐的素白纸条,上面用刚劲却又略显急促的笔迹写着两行字:
玉在魏王府库,‘兰台秘阁’丙字七号架,小心‘归墟’之路,非独行可至。
纸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擂在李承乾的心口!
第一句,无比确切地指明了那枚可能致命的玉佩藏匿之处——魏王府私家书库“兰台秘阁”,丙字七号架!这与李泰方才提及陆爽有古玉的话,隐隐呼应,却又构成一个巨大的陷阱——谁留下的纸条?是陆爽的求救?还是敌人的嫁祸?或者是有人想借他的手,去动魏王府?
第二句,则是赤裸裸的警告与提醒!“小心‘归墟’之路”——直接点破了他最深层的忌惮!“非独行可至”——更是直指幕后势力的庞大与危险!这句话,绝非陆爽或其老仆能写出来的!这背后,还有谁?
“归墟”二字,如同从深渊中浮出的魔咒,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贵人!殿下!信送到了!老奴……老奴告退!”
那老仆陆安见信已呈上,竟像是完成了一项天大的任务,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句,不等李承乾再问,爬起来跌跌撞撞就跑,眨眼便钻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宫巷,消失不见。
“拦住他!”
李承乾低喝。,两名护卫立刻追入巷中,然而片刻后回报,巷子那头连着杂役院,人已不见踪影。
李承乾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看不出明显特征,像是刻意为之。
他看着老仆消失的巷口,再看向手中这短短两行字,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巨大的阴影,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合拢,将他和整个长安城笼罩其中。
魏王府库、兰台秘阁、丙字七号架……归墟之路……非独行可至……
苏婉贞看着丈夫凝重如铁的脸色,轻声问道:
“殿下,这信……”
李承乾缓缓将纸条折起,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归墟”二字带来的冰冷触感,他没有回答,只是掀开车帘,对小贵子沉声道:
“回东宫。”
马车重新启动,碾过冰冷的石板路,驶向那同样暗流汹涌的东宫,李承乾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那张纸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燃烧。
李泰主动提及玉佩。 陆爽府上老仆送来密信,指出玉佩所在,信中预警归墟之路的凶险……
这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双簧,还是黑暗中,另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试图拨弄棋局,将他引向某个方向?
无论哪一种,都昭示着,这盘棋,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边缘。
那张纸条,既是一线线索,也是一个深渊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