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你曹操兵锋之盛,当世无双,竟对徐州按兵不动?!
麋芳越想越困惑。
陈登却已惊出一身冷汗,不祥的预感如乌云压顶。
昨夜与父亲彻夜推演青徐战局,四种结局犹在耳边:
其一,陶谦得胜,北上青州。徐州送走这尊瘟神后,陶谦为安抚世家必作让步,徐州人反倒能牟取大利;
其二,陶谦兵败身死。徐州人正好迎曹操入主,既全了曹操大义,又能借其兵威自保,家族利益丝毫无损;
其三最险——陶谦败逃回徐。丧家之犬必会强征钱粮,届时徐州世家便要遭殃;
还有最糟的第四种:
曹陶两败俱伤,淮南袁术趁虚而入。
那才真是灭顶之灾!
袁术与陶谦要打,与孙坚要打,待曹操恢复元气更要打。徐州将沦为修罗场,永无宁日。
这正是陈氏父子最恐惧的结局。
此刻,曹操手握重兵,完全具备荡平陶谦的能力,亦有足够军力接管徐州,却偏偏推辞了入主徐州的提议。
陈登暗自焦虑。
他捉摸不透曹操的真实意图——究竟是北方战事牵制了兵力,无力派驻治理徐州,还是有意让这片土地陷入烽火连天?
若当真属后者,那等待徐州的,唯有深渊。
曹操的弦外之音已昭然若揭。
——若徐州众人真识得我曹操之强,便该主动献上诚意,莫要再耍花招。
陈登胸腔发紧。
他自然看清了曹操的威势,可徐州那些世家呢?即便他们看清了,又岂会甘心俯首?
若只需保全世家利益,下邳陈氏尚可代表徐州迎曹操入主。
但若要他们割让根本利益,纵使陈氏发声,在他们耳中亦如空谈。
刀刃不架颈侧,这些人永远不知畏惧。
如今曹操拒绝入主,实则是将那柄悬于徐州头顶的屠刀悄然收起,藏于暗处,令世家们视而不见。
他们或真看不出曹操之强,或装作不见,又或者——即便看清,仍不愿轻易低头。
曹操推拒,陶谦颓败,袁术东进,届时世家豪强必会倒向袁术。
直至战火将徐州灼烧得遍体鳞伤,这些人才会幡然醒悟:不如迎曹操入主,愿作妥协,只求终结这无尽兵祸。
可他们本可在最初便选择妥协。
陈登脊背生寒,望向始终沉默的陈渡,终是艰涩开口:「陈别驾操弄人心……以势压人……当真,狠绝。」
陈渡淡笑不语。
麋芳目光在二人间游移,满脸茫然,全然不解陈登话中深意。
「曹青州与陈别驾……究竟要徐州付出何等代价?」陈登眉头紧锁,再问时声线微颤。
今日,他真切体会到了曹操与陈渡挟大势而来的压迫,较之曹军突袭陶谦的震撼,更令人窒息。
曹操面沉如水,眼底却掠过一丝笑意。
陈登此问,足证其聪慧,亦表明——他已认清了现实。
“倘若蒙天子垂青,委我以徐州之政,我必为天子清查境内隐匿流民,悉数造册,献于御前。”
“此外,若有流民积蓄充足,欲脱离世家庇护,转投我农庄为户,盼其前路无阻。”
“然我深知,此事艰难。一则无权,二则无力,故不敢应二位之邀,执掌徐州。”
麋芳此时才略明曹操与陈登所言,心中震惊难抑。
陈登亦暗自心惊。
曹操之意,若欲请他主政徐州,本地豪族须交出隐匿人口,登记造册,按名纳赋。
这并非直接让佃户转为自耕农——如此行事过于跋扈,世家断难接受。
曹操已作让步,仅要求此前逃税的流民与隐户向官府缴税而已。
至于恢复自由身,本就是汉律所载,佃农原有的权利。
只是过往官府盘剥太甚,无人愿脱离世家庇护。
如今曹操的农庄制度极具吸引力,必将促使越来越多佃户脱离豪强,投身农庄。
即便如此温和的提议,也已触及徐州世家的根本利益。
这些豪族向来不愿低头,除非被袁术逼至绝境,否则绝不会向曹操妥协,更不会迎他入主徐州。
陈登目光徘徊于曹操与陈渡之间,心中暗叹。
这般条件,常人听来必觉荒唐。
但从曹操口中说出,便非笑谈,而是威胁。
这是曹操造势之果,亦是陈渡为曹操铺就的大势——以势凌人,令人窒息。
不过,仅是他这般“明智之士”才觉压抑。
那些尚未亲历灾祸,仍幻想袁术能与曹操抗衡的徐州豪族,丝毫感受不到此势之威。
得知曹操拒掌徐州,明了其所需后,徐州世家必将 ** 为两派。
小部分能观大势,权衡利弊后屈服;然绝大多数,或视而不见,或甘当鸵鸟。
曹操在达成目的前,必会设法使徐州落入袁术等势力之手,借助战事持续削弱徐州元气,让新主袁术压榨当地豪强,迫使他们各自站队。徐州世家大族既无法齐心自保,便只能分道扬镳。
曹操北征时特意将陈登、麋芳留在军中,此举令陈登如释重负——他最怕被遣回陶谦处。若归徐州,他将陷入两难:向陶谦揭穿南来者是曹操而非臧霸,必触怒曹公;若隐瞒 ** ,待陶谦重返下邳,陈家必遭清算。此刻他由衷感激曹操免去了他的抉择之苦。
青徐战事尾声,陶谦接报臧霸军轻装疾进,已沿潍水抵达昌安,距淳于不足二十里。三架投石车已就位,士兵们轮番演练,百斤巨石划破长空轰然坠地的景象,令陶谦血脉贲张。唯陈登、麋芳逾期未归令他生疑:特意派与陈登无甚交情的麋芳同行,本就是带着监视意味的怀柔之策。近来陈登屡献真知灼见,陶谦决意对其委以重任。年老体衰的他渴望在暮年缔造伟业,亟需这般年轻谋士襄助。
曹宏突然急报:西北五十里发现曹军数万,具体兵力未明。陶谦尚未及揣度曹操意图,曹豹又报:两千曹骑绕道剧县,现突现于北面八十里都昌。
陶谦将两份军报相互印证,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曹孟德必是料定我会据险固守,以待臧霸会师,故遣轻骑诱我出水一战。他捋着斑白的长须,嘴角泛起讥诮的弧度。
两千铁骑自临菑疾驰二百里,最终摆脱了斥候的追踪。
这般行迹倒也不难揣度——定是曹军反制了尾随的探马。如今这支骑兵突现于北侧濒海的都昌,显是沿渤海湾迂回了一大圈,避开了我军耳目。
西面步卒民夫为饵,东面铁骑突袭截后。若老夫未做防备,确可能被其撕开缺口。
时至今日仍欲以奇兵制胜,当真视天下英雄如无物。陶谦再度冷笑。
董卓、袁术、公孙伯圭皆在曹孟德奇兵下折戟,若老夫还不提防这手,岂非昏聩老朽?
既已识破其计,不妨静观其变。待宣高大军抵达,纵是与曹贼正面决战亦无不可。
未时三刻,斜阳西沉。
陶谦登临河畔望楼极目南望,但见臧霸所部沿洨水河道迤逦而来,军阵如巨蟒蜿蜒,鳞甲映日生辉。
......
中军处,曹操与陈渡并辔而行。
陶恭祖倒是会挑风水。曹操环视两岸地形,忽然纵声长笑。虽决意纵其北归,仍以风水宝地相讥。
陈渡颔首称是。
此处洨水自西南向东北奔流,潍水则从东南往西北倾泻,两河交汇形成六十度锐角的三角洲。陶谦连营七里,皆扎在洨水东岸。
明公,何时列阵进击?曹纯按捺不住策马上前。此刻全军甲胄齐备,只待变阵杀敌。
即便突袭亦需严整军阵——既要将纵向行军纵队转为横向战阵,又要避免散兵游勇之弊。唯结阵推进,方能使四万大军如臂使指。眼下若全军展开,足可堵塞整条官道。
七百二十二
为保持军阵纵深,实际布阵无需完全依照理论。
此战目标仅为击溃徐州军主力,少量残敌逃散亦无妨。
不妨再推进些,曹操抚须而笑,且看陶谦何时令我等止步。
曹军继续向前推进。
六里。
五里。
四里。
止步。
变阵。
陶谦已从望楼下来,正立于营门处等候臧霸。
忽见琅琊军阵型骤变,顿时心头一紧。
臧霸意欲何为?!陶谦急召曹豹,面色惶然,速去查探!
曹豹望见正在整军的琅琊军,惊诧道:莫非臧霸叛变了?
陶谦面如白纸:这...这怎可能?
此刻诸多异状方才浮上心头:
为何从未怀疑臧霸会叛?
陈登为何突然寻访臧霸?
麋芳、陈登为何一去不返?
难道臧霸真已归顺曹操?
陶谦浑身发冷,恐惧如潮水般袭来。
这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臧霸怎会投降曹操?
曹操许以何利,竟能令其倒戈?
总不会比下邳、广陵、彭城三郡更重!
况且臧霸素重信义,怎会为利毁誉?
若非如此,莫非...
竟在数日内就被曹操击溃?
陶谦脑中杂念纷涌。
急令曹豹等人整军备战,却为时已晚。
徐州士卒见忽然倒戈,顿时大乱。
不断有士兵弃营逃窜。
曹豹、曹宏呆立原地,望着井然变阵的琅琊军,又见己方溃散的部众,全然不知所措。
(完成
《血色奇袭》
琅琊山下,数万铁骑如墨云压境,转瞬结阵。
寒芒乍现。
黑缎赤纹的字帅旗蓦然破土而出,旗顶象牙森然如刃。
赭色披风翻卷间,一骑自旗影中踏尘而来。
马蹄声声,踏碎陶谦的理智。
那张脸——
曹操!
竟真是曹操!
青州西线......臧霸......陶谦喉间溢出破碎的嘶吼,记忆碎片扎得五脏生疼。眼前天旋地转,老迈身躯轰然坠地。
呜——
咚——
战鼓与号角撕开死寂。
三军怒吼震裂云霄。
青州儿郎眼瞳燃着血色,半月前穿越泰山狭道的惊险,此刻尽化作复仇的快意。他们贪婪捕捉着徐州兵脸上迸发的惊恐,仿佛闻到了史册将载的墨香。
铁蹄过处,草木低伏。
这场精心编织的收割,早从曹操现身那刻便注定结局。徐州军如惊雀四散,却被困死在这精心挑选的葬场。刀光起落间,青州军胸中积郁尽数倾泻,每个斩落的头颅都是献给统帅的投名状。
青州军肆意冲杀之下,徐州兵马 ** 至两河交汇的三角地带,退路尽断。
许多人慌不择路跳入河中,全然不顾自己是否通晓水性,只盼在生死关头能激发出求生本能。更有人被溃逃的同袍推挤,失足落水后徒然挣扎。一时间,浪花声、哭嚎声、喊杀声震耳欲聋,溺毙者难以计数。
越来越多的士兵选择弃械投降,跪地乞饶,浑身战栗。
这场战役未至黄昏便已落幕。血色残阳与遍地殷红交相辉映,构成一幅凄厉画卷。
陶谦在曹豹率领的千余精兵护卫下突围南逃。曹操与陈渡登上陶谦修建的了望台,将战场尽收眼底。青徐大战就此画上句点。
北海郡,淳于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