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无人不震动,无人不骇然,无人不暗生惭意。即便他们搜肠刮肚为败绩开脱,末了却不得不承认:这「赘阉遗丑」确有过人之处。至少在这沙场征伐间,他甩开满座诸侯何止十万八千里。若此时还要强词夺理,当众讥讽质疑,倒显得自己如跳梁小丑了。
曹操二字,注定要随董卓溃败的烽烟传遍九州。谁愿在史册留名时,沦为「那个嫉贤妒能的蠢货」般的陪衬?
「孟德兄用兵如神,鲍信甘拜下风!」
「曹公韬略简直韩信转世,孙吴重生!」
「听君运筹帷幄,吓得我后背发凉!」
「董卓军十不存一,换作我怕是夜夜噩梦!」
公卿与诸侯轮番敬酒,杯盏交错间,蔡邕拄杖离席,颤巍巍举樽相贺:「为孟德贺!」老人笑得眼尾堆起皱褶,「当年你问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老朽答『将相本无种』——你那时不信,说世人皆因出身轻贱你。」
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星光,他提高嗓门:「可老朽早看出,你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狠劲,比什么门第都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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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便看出,你此生必定不凡,必能成就一番伟业!”
蔡邕的话让曹操大笑不止,笑得眼角溢泪,甚至重重一掌拍在蔡邕肩上,险些将他拍倒。
**“孟德,恭喜。”
稍迟片刻,袁绍亦持酒觥走近曹操,神色肃然。
曹操此战竟能出人意料地大破董卓,实为袁绍始料未及。
此事在袁绍心头悄然滋生一丝失衡与危机。
曹操此役锋芒太盛,相较之下,袁绍在讨董之战中的表现犹如腐草微光,难匹皓月之辉。
然而最令袁绍忧虑的并非此事,而是曹操究竟因何而战——
是对汉室的一片赤诚?
是对袁氏家族的忠心?
抑或仅仅是渴望建功立业?
曹操当即“惶恐”起身,作受宠若惊状。
接过酒觥置于案上,随后如雒阳城外初见时一般,紧握袁绍之手,将他拉至角落。
他昂首迎向俯视自己的袁绍,四目相对。
“此前斩华雄、夺汜水后,操本欲移师河北,避开董贼锋芒。”
“以为汜水之功足以扬名,故不愿再与众争功。”
“更欲休养生息,以待他日为兄效力。”
“然董贼竟丧尽天良,屠尽袁氏满门六十余口!”
“四世三公之族,竟遭此灭顶之灾!”
“操每思此事,痛彻心扉,夜不能寐,唯愿倾尽绵力,为兄雪恨!”
“如今兄乃袁氏仅存血脉。”
“万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
“而操屡历死战,可谓十死无生。”
“未与兄商议,正是不愿兄涉险!”
“不瞒兄长,南渡黄河时,操已抱必死之志。”
“岂料此后行险之举竟接连得胜。”
“实乃天意护佑,亦承袁氏英灵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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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大胜之后却显出惶恐之态,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向袁绍禀报此事。唯恐措辞不当,令袁绍误以为他居功自傲,因而迟迟不敢开口。
望本初兄见谅!
曹操演技精湛,这番表忠之言说得恳切动人,甚至挤出了几滴热泪。
袁绍见状大为感动,终于对曹操的忠诚再无怀疑。他欲抽回被握住的手,想拍拍曹操的肩头宽慰几句,表明自己完全理解他的忠心。
不料曹操反而握得更紧,顺势将袁绍的手引入自己袖中。袁绍的指尖忽然触到一件用丝绸包裹的硬物,不由神色一滞,疑惑地望向曹操。
只见曹操嘴唇蠕动却未发声。袁绍仔细辨认着唇形——
传...
袖中那方硬物上赫然盘踞着几条龙形雕纹。
传...国...袁绍手指发颤,瞳孔骤然收缩。
玉...玺!
轰然一声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袁绍浑身剧震,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消退,唯剩曹操的身影深深烙在眼底。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越来越急促——此刻他无比确信曹操的赤胆忠心!
这乱世帷幕,原是由袁绍亲手拉开。
当今天下,皇权之争始终围绕着三大势力:宦官、外戚与世家。灵帝驾崩后,幼主临朝,权力出现真空。袁绍便成了这场大戏的总导演——
先是怂恿何进激怒宦官,借宦官之手除去外戚;又早设棋局,引董卓入京铲除宦官。
如今天下,唯剩世家独大。
而袁氏,正是天下第一世家!
【烽火戏诸侯】
袁氏险些从天下第二姓天下首姓,却被半路杀出的董卓截了胡。这西凉莽夫硬生生抢过戏本,将自诩总导演的袁绍踹下了舞台。
按汉家君臣二元的规矩,董卓作为袁氏门生,背叛师门该遭千夫所指。可这人骨子里淌的是羌胡的血,压根不吃中原那套虚礼。
西凉的生存法则简单粗暴——拳头大就是爷。
袁氏日渐膨胀,汉室日渐式微,改朝换代的心思在袁绍心底疯长。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就像裤裆里的虱子,挠不得也掏不得。
当曹操献上那方传国玉玺时,袁绍的瞳孔猛地收缩。这个曹阿瞒,竟比蛔虫还懂他的肠子!
孟德知我。袁绍借着袖袍遮掩完成玉玺交接,喉结滚动间咽下的何止是唾沫,更是膨胀的野心。他搭在曹操肩头的手掌,已然带着九五之尊的力道。
曹操躬身退下时,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讥诮。他早就能与袁绍平起平坐,却偏要跪着说话——若跪着能换青州,能换喘息之机,他当场认爹都行。
酒宴另一头,蔡邕正带着女婿陈渡给公卿们敬酒。老臣们捻着胡须打量这个乘龙快婿,眼底的惋惜浓得能滴出墨来。
然而,陈渡这个门第寒微的子弟,哪有什么本事与资历继承蔡邕的学问?
一个家道中落至极的寒门子弟,族中多少代人都不曾出过两千石的 ** ,他怎会懂得治国理政?怎会明白朝堂权术?
什么?连四书五经都未曾研习?!
这岂不是与目不识丁的粗人无异?
蔡伯喈,究竟为何选了这样一个女婿?!
不少公卿贵胄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轻蔑与嫌恶之色。
在他们看来,蔡伯喈定是年老昏聩,才会做出这般荒唐的决定。
一世清名,竟毁于此!
“陈渡……字太阿,是吧?”卢植脸上浮现出长辈的温和笑意,“好名字。”
他与蔡邕乃是数十年的挚交,情谊深厚。
虽知蔡邕对这女婿并非十分满意,但既然愿意带陈渡来见故交,便说明蔡邕已在一定程度上认可了陈渡。
“我亦是寒门出身,深知寒士之艰难,”卢植温声勉励道,“但若不谙四书五经,终究难以立足。”
“日后你可来我处,我亲自教你研习古文经学。”
蔡邕闻言,不禁面露惊色,“子干竟愿收他为真传 ** ?!”
卢植说陈渡不通四书五经,并非指他全然不读书。
而是陈渡未曾在正统的经学世家受教。
东汉经学分“古文派”与“今文派”两派,号称“五经十四家法”。
所谓“五经十四家法”,即五经的诠释权由十四家世族世代垄断。
这十四大家族,便如同东汉的“高等学府”。
天下士子若想入仕为官,必先入这十四家门下求学,成为其门生或真传 ** 。
门生与 ** 却有天壤之别。
门生仅是经堂听讲,挂名而已,刘备与公孙瓒便曾是卢植的门生。
而真传 ** ,则是一师一徒,亲授衣钵,可承续学问。
一旦拜入师门,便终身不得背弃,否则必为天下所不齿。
这十四家牢牢掌控着治学之权。
他们故意将典籍写得艰深晦涩,明知句读之法便利却绝不使用,令最简单的断句也成为他们的专有之术,以此维持学术上的至高权威。
蔡邕虽藏书万卷,却无济于事。
他无权开设学府,从他门下修习之人,至多算作“野学”出身,充其量做个县令、县尉之流。
当然,这十四家可授权其门下最杰出的 ** 开设学府。
卢植便有此资格,从他门下结业之人,方能得到世人的认可。
卢植竟提出要收陈渡为**而非普通门生,蔡邕难掩震惊。
他猛地将陈渡拽到身前,生怕错过良机,急声道:“还不快拜见卢师!”
陈渡却只向卢植拱手作揖,神色平静道:“卢公厚爱,渡感激不尽。但研习经典之事,恕渡难以从命。”
蔡邕与卢植同时愣住,眉头紧锁。
蔡邕怒火中烧,正欲呵斥这狂妄之徒,却见陈渡不慌不忙继续说道:
“天下熟读经典者浩如江海,多我一人无足轻重。”
“渡志不在此。”
“纵使翻遍圣贤书卷,也救不了这分崩离析的世道。”
“若经典真能救国,为何满腹经纶之士辈出,天下却依旧糜烂至此?”
“总不该将罪责全推给桓灵二帝与董卓吧?”
蔡邕额角青筋暴起,卢植却抬手制止了他。
“那依太阿之见,该如何拯救这天下?”
方才入殿时,卢植便注意到曹操身侧的陈渡。
虽不知其乃蔡邕女婿,但见他与曹操交谈时,曹氏眼中流露的器重之意,再联想曹操近日大破董卓的奇谋——
此人必是曹营幕后谋士!
乱世将至,曹操必成枭雄,而陈渡定是肱骨之臣。
正因如此,当蔡邕引荐时,卢植决意抢先笼络这难得之才。
救天下?
陈渡心中冷笑。
他要的,是倾覆这腐朽乾坤!
“空谈救世者如过江之鲫,躬身践行者凤毛麟角。至于真正做成者……”陈渡目光扫过殿宇,“渡至今未见。”
“待他日卢公亲眼所见,自会明白渡的选择。”
话音沉静似水,却令二老勃然色变。
“好个‘举目未见’!”卢植抚掌而叹,“太阿胸中自有吞吐天地之志。”
“但愿你能让老夫开眼,更盼你这把火,能点燃这死气沉沉的世道。”
蔡邕闻言,惊愕侧目。
蔡邕始终不解,卢植被回绝收徒之请竟无半分恼怒,更想不通这位名儒为何对陈渡寄予厚望。
卢植眼里的郑重做不得假——那不是场面话,亦非戏言。
要令天下枯木逢春?区区寒门赘婿真能担此重任?
此刻蔡邕才猛然惊觉:昨日竟忘了问陈渡是否在替曹操出谋划策。
莫非那曹营捷报频传的背后,真有自己女婿的手笔?
莫非卢植早已看穿这年轻人的惊世之才,才甘愿屈尊降贵主动收徒,甚至不惜许下再造乾坤的旷世评语?
殿内公卿们的目光如刺骨寒针扎向陈渡,他却如古松临渊般 ** 。
贺喜蔡公!杨彪突然振衣而起。
这位太尉方才冷眼旁观多时,此刻终是撕破脸皮,阴阳怪气地拱了拱手:贤婿与丈人当真珠联璧合——董卓炙手可热时,蔡公鞍前马后;如今曹操如日中天,令婿又效力曹营。
这般前赴后继攀附权贵的本事,着实让我等汗颜哪!
这句诛心之论如惊雷炸响,满殿笙歌戛然而止。
在场众臣闻言皆怒不可遏。
一个未曾进学的粗鄙之人,祖上从未出过官吏的寒门子弟,怎敢如此傲慢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