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献策各有道理,只是或急或缓。
纵然良策,亦未必最利我军。
此言一出,满座肃然。
有人自恃高明,有人滥竽充数,亦或暗藏祸心。
且容我整合诸君所长。戏志才指向地图,盟军应分兵三路:袁本初驻孟津,袁公路入武关,余部据守要隘。
深沟高垒,虚张声势,三月内西凉军必乱。
众人叹服之际,陈渡暗自冷笑。
曹操沉吟良久,采纳了戏志才的方略。
诸侯若照此计行事,铲除董卓易如反掌。更紧要的是,此举既让我首倡义兵,又献上奇谋,他日青史留名指日可待。
曹操此刻忠于汉室确为实情,但若说他毫无私心,全然赤诚,未免虚妄。孰能无欲?不过是大公无私,抑或私欲熏心之分。现下的曹操,显然公义远胜私心。
议毕,他当即定夺,众人施礼告退。
陈渡缓缓起身,落在最后。直到此刻,曹操方真正留意到这位沉默的年轻人。
太阿乃秦王佩剑,陈渡,陈太阿,恰似一柄隐于暗处的染血利器。眼下陈渡沉静不语,倒与名号相称,却不知是否藏有惊世之才?
太阿为何缄默?可有高见,但说无妨。曹操含笑相询。既为蔡邕之婿,便是自家子侄,该给的机遇自不会少。
众人闻声驻足,目光齐聚陈渡。
被点名的陈渡转身行礼。他长时静默非无谋略,亦非故作深沉:一则尚未揣透曹操性情,二来未掂清幕僚分量,最关键的是——
【在其位,谋其政;非其职,不妄言】
初来乍到,他心知曹操并未真当他是谋臣。既无职守,亦未托付实务,此刻最该做的便是谨守本分。当然,这话还有另一层深意:若曹操当真垂询,他必能献上良策。
他确信,只要能在曹操这等枭雄麾下切实贯彻这些原则。
顶尖谋士之列,定有他的位置。
陈渡信心十足,要在曹操麾下争得一席之地。
这并非仅因他怀揣金手指。
也非仅凭穿越者对天下大势的未卜先知;
更非仅靠超越时代两千年的庞杂学识,以及纸上谈兵的政治军事见解;
最关键的是——
他有一位 ** 岳丈。
他甚至开始盘算,是否要将曹操也变成岳父。
软饭着实美味。
不过古人云:“吃软饭不丢人,硬吃软饭才是真本事。”
经过半日接触,陈渡已摸清曹操的脾性。
他知晓曹操青睐何种人,爱听什么话。
也洞悉曹操对这群幕僚的真实态度。
当下他果断决定——
必须反客为主,让曹操有求于己。
兵法有言:善战者,制人而不制于人。
谋略之道,亦是如此。
他要让曹操对自己产生需求。
他整衣正色,拱手道:
“既然主公开口,我便直言了。
“方才戏志才所言联合之策,确属上计。
“若诸侯依计而行,诛灭董卓指日可待。
“可难处在于,如何让袁绍等诸侯听从?
“若今日议政止步于此——
“在我看来,诸位不过徒占其位而已。”
陈渡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陈渡向来不谙圆滑世故。
取悦他人不如取悦自己。
他不在意无关者的想法,更不会与这些封建权贵共情。
广交朋友在多数时候是好事。
但对他而言,在这个命如草芥的乱世,绝非明智之举。
“狂妄小儿!”
当即有人怒形于色,更有人破口大骂。
亦有数人窃窃私语。
“何谓徒占其位?”
这倒怨不得他们无知,因这典故出自《汉书》。
当世能阅《汉书》者本就不多,用此语者自然更少。
“就是说咱们占着官位不做事,出自司马迁的谤书《史记》。”
“原来如此……”
“放肆!”
回过神的众人纷纷怒斥出声。
戏志才暗自好笑,面色却纹丝不动。
目光始终停留在陈渡身上。
陈渡确实抓住了要害。
此计虽妙,但如何令诸侯遵行才是当务之急。
他原本打算待众人退下后,再与曹操密谈。
莫非陈渡已有良谋?
不知足下有何高见?某位较为斯文的谋士语带讥讽。
曹操神色如常。
既未责备陈渡放肆,也未制止众人呵斥。
陈渡能直指要害,确实令他稍感意外。
而当场斥责众人尸位素餐,则完全超出预料。
世人皆道孟尝君善养门客,故贤士归附。
遂有鸡鸣狗盗之辈。
然谁说鸡鸣狗盗者非贤士?
孟尝君困于秦国,生死攸关之际,
全凭鸡鸣狗盗之力得以脱险。
眼前诸人,便是他的。
曹操时常厌恶这群人,却仍存一丝希冀。
盼其中能出个鸡鸣狗盗之徒,紧要关头或可堪用。
戏志才不就是由此脱颖而出?
但对陈渡讥讽众人,曹操实则欣喜。
他也曾年少,自然懂得少年心性。
初生牛犊,目空一切,正如当年自己。
宝剑初出,锋芒毕露。
无论陈渡有无良策,
至少锋芒未负其名,锐不可当。
曹操赞赏地望向陈渡,却见对方亦直视而来。
四目相对。
陈渡目光如炬,不躲不闪,英气内蕴。
这......
太过平静了。
曹操眉峰微蹙,忽觉难以捉摸。
年少气盛者他见惯,
但如陈渡这般,既狂言无忌却又波澜不惊的少年,
实属罕见。
是本性沉稳,处变不惊?
抑或为博青睐而刻意为之?
若是作态,未免太过逼真。
何况,
若真欲一鸣惊人,何不初时便锋芒毕露?
倘若方才没有叫住他,他是否便会径直离去?
曹操对陈渡的好奇心骤然升腾。
他抬手虚按,压下喧哗,含笑说道:
太阿骂得在理,在座诸位,不过庸碌之辈。
同出寒门,太阿能成蔡伯喈乘龙快婿,岂会没有真本事?
太阿,不妨将你的良策道来,好叫这些庸人长长见识。
此言一出,满座愤懑更甚。
非因被指为庸才而不平。
而是忿懑于——同是寒门子弟,凭何独你攀上蔡伯喈这门高亲?!
除却这副好皮囊,你还有何能耐?!
那目无余子的倨傲神情,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我无对策。陈渡淡然摇头。
曹操闻言,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悬在半空的手僵住了,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戏志才亦眉头紧锁,重新打量起陈渡。
众人则被这回答弄得愕然,有人竟气极反笑。
不理会众人反应,陈渡继续道:
要诸侯们采纳志才兄方才的策略,我确实无计可施。
非但我无解,在座诸位同样无解。
普天之下,亦无人能有解。
此言何意?戏志才率先发问。
曹操抚须沉吟,眼中疑云密布。
陈渡的声音在帐中回荡:
只因在座其他诸侯,本就不愿看到董卓伏诛。
刹那间,大帐内唯闻炭火噼啪与人声屏息。
满座皆惊。
诸位当真以为,十八路诸侯都如明公一般,
为匡扶汉室之大义而来讨董勤王?
难道不是?人群中传来诘问。
自然不是。陈渡冷笑,董卓出身凉州寒微,
以军功累迁至六百石小官,而今挟持天子,
竟摇身成了名正言顺的相国。
反观关东诸侯,倒成了反贼。
他直视曹操,一字一顿:
明公与袁本初交厚,本不当离间亲故。
但敢问明公——董卓这般草莽得势尚能搅动风云,
若四世三公的袁本初救驾成功,又将如何?
袁氏一门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如今袁绍若成功迎回天子,后果会怎样?
曹操此前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
他最初只是单纯想讨伐逆贼,顺便为个人和家族谋取功名。
况且在这场讨伐董卓的战役中,他本就依附于袁绍势力。
他与袁绍的命运早已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正因如此,他从未考虑过袁绍功成之后的局面。
但此刻经陈渡这样直白地点破,曹操不得不深入思量。
太阿的意思是......
袁本初可能变成第二个董卓?
曹操眯起眼睛望向陈渡,内心泛起一丝寒意。
一旁的戏志才闻言也茅塞顿开,惊讶地看向陈渡。
陈渡微微颔首道:
主公所言极是。
若袁绍真能成功救回天子,
便是立下了不世之功!
主公与袁绍关系特殊,一时没想到也在情理之中。
但在其他诸侯眼中,袁绍若立下这等不赏之功,
极可能重蹈董卓覆辙。
在场谋士们闻言相顾失色,震惊地望着陈渡。
【袁绍欲效仿董卓】
这对熟稔三国历史的陈渡而言,答案再明确不过。
但对此时的曹操来说,他虽然可能想到这一层,
却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更愿意相信对袁绍的固有认知。
或者说,即便想到这种可能,
曹操仍心存侥幸,期盼袁绍能守住为臣之道。
正如后来荀彧对欲进爵称公的曹操抱有的期待。
此刻,陈渡要做的,就是撕开这层幻象。
当今天子年幼势弱,孤立无援。
届时朝政该由谁来主持?
是否该由四世三公的袁家执掌?
到那时,袁本初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董卓?
因此我说,天下诸侯不会听从志才兄的讨董之策。
因为眼下他们最急需的,
并非诛灭董卓的计策,
而是阻止袁绍诛灭董卓的谋划。
毕竟,
只要天下继续动荡,汉室持续衰微,
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招兵买马,扩充实力。
手握重兵之时,试问天下哪个世家大族敢不俯首听命?
袁家四世三公又如何?
若没有绝对武力与真正财力支撑,
纵是五世三公的显赫门第,
即便是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等望族,
在兵强马壮者面前也要退避三舍,不敢造次。
“若非董卓挟持天子,暴虐横行,
“十八路诸侯里,能有多少人配与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同席共饮?
“割据一方能攫取的利益,远胜做忠臣千百倍。
“诸位信也好,不信也罢。
“巍巍汉室,终究覆水难收。
“乱世已至,
“乱世,就在眼前。”
陈渡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可这番话落在众人耳中,
却如惊雷炸响,将他们心中对汉室最后的希冀彻底击碎。
“这……”
曹操张了张嘴,最终无言以对,颓然跌坐回席间。
良久,他才缓过神来,抬眼望向陈渡:
“太阿年少,竟有如此洞见,
“果真如伯喈所言,乃栋梁之材。”
座中众人,包括戏志才在内,无人出言反驳。
即便陈渡所言只是推断,未必成真,
但仅凭这番剖析,在座谋士都明白——
他对人心的揣测,对时局的判断,已远超众人。
短短数语,便道破大汉动荡的根源,揭穿诸侯晦暗的私心。
非是众人目光短浅,
而是天下人皆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