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脑中曾掠过【以鞭刑驱使佃户】的念头,转念便知此法早被豪强用尽——可见鞭笞亦难提振佃户劳效。
“降息虽良策,却必遭豪强世族 ** 。”陈渡轻笑,瞥见曹操亦在苦笑。
曹氏本家便是放贷者,如今身居州牧却欲禁他人高利,倒显荒谬。
未料这不通政务的小子竟能提出抑豪强之策,曹操暗叹陈渡教导有方。
曹昂忽又眸光闪动:“官府何不自放粮种?既可得利,百姓亦无须求助豪强!”
曹操猛然怔住。
此计看似粗浅,却直击要害。
但他随即陷入恍惚——
为何如此明简之法,自己竟从未想到?
不对。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曹操猛然睁大双眼,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从未想过要阻止自耕农沦为佃农。
在他过往的认知里,自耕农因无力偿还粮种而被迫卖地、沦为佃农,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为何今日,他的想法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曹操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这一切都源于陈渡那番鞭辟入里的论述——他用三次王朝兴衰,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奥秘剖析得淋漓尽致。
正是这番论述,让曹操深刻领会到:在资源匮乏时,唯有激发百姓的生产热情才能发展生产力。
由此,他才注意到佃农普遍缺乏生产积极性这个事实,进而萌生了延缓自耕农沦为佃农的念头。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居然开始认同官府应当以低息向百姓借贷粮种的做法。
放眼天下,有几人能参透这其中的玄机?
延缓自耕农沦为佃农,竟关乎国运兴衰。
世人皆如他从前一般,巴不得自耕农早日成为自家佃农。
这难道不是民穷国弱、天下动荡的根源所在?
陈渡之才,何止可为人师?即便位列帝师,亦不为过。
曹操恍然大悟。
陈渡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番苦心没有白费,终于将关键点引导到位。
官府低息借贷粮种——这正是历史上王安石的青苗法。
青苗法即在春夏青黄不接时,官府以两成利息向农户贷出粮种。
虽存弊端,但比起民间动辄五六成的重利盘剥,已是莫大进步。此举确能调动生产积极性,延缓自耕农破产的进程。
通过对生产规律的透彻解析,曹昂比千年后的王安石更早领悟到这层治世之道。
** 正是豪强兼并土地的主要手段。
而土地兼并,恰是王朝更迭的内在动因。
官府主动降息,虽触及豪强利益,却未直接与其冲突。他们纵有不满,也只能暗中作梗。若敢公然违抗,反倒给了朝廷整饬吏治的契机。
陈渡所求的并非完美无缺的良策,而是能立见成效的变革。
青苗法正是这样的良方,而曹昂已将其精髓道出。
诸位可曾思考过,随着天下佃农数量增加,其耕作意愿却在下降,粮食产量逐年减少,而朝廷征收的税赋却是固定不变的。
陈渡继续发问:这些定额税赋与递减产粮之间的差额,最终由谁来填补呢?
是自耕农。曹昂紧锁眉头答道,官府无法从豪强手中足额收税,便会转向更容易征税的自耕农多次征收。听闻某些地区甚至一年征七八次田税...原以为是地方官吏 ** ,如今看来恐怕是他们不敢向豪强征税的缘故...他说着望向父亲。
曹操面露苦笑。
曹昂眉头越皱越紧:如此恶性循环,自耕农加速破产沦为佃农,粮食产量进一步缩减。除耕作意愿外,隐户逃税问题也加速了这个过程。最终失地农民越来越多,粮食产量越来越少,人口却持续增长。待到粮产无法养活百姓时,乱世便不可避免——这不正是当今天下现状么?
厅内陷入沉寂。众人恍然明白,所谓天子失德不过是表象,真正动摇国本的,正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 ** 与隐匿人口。
陈渡仅用一个问题,就让他们看清了这个链条:【税收缺口最终落在谁身上】。
曹操深感惭愧。他自诩汉室忠臣,却也是推倒大厦的参与者。更令他震惊的是,四世三公的袁氏难道也不明白这其中关窍?若世代公卿都不懂,陈渡又是如何参透这治国至理的?
(本章完)
【
这个数字游戏,始终盘旋在众人心头。
曹孟德早年就清楚,像曹氏这样的豪门大族私 ** 口,确实会导致国库收入减少。
但他从未从佃户的劳作意愿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他年轻时也曾立志报效朝廷,梦想成为一代名相。
那时他简单地认为,只要彻查世家大族隐藏的人口,让佃户如数缴纳税赋,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如今才恍然大悟:只要存在佃户制度,只要大多数佃户缺乏生产热情,即便查清隐匿人口也是徒劳。
他过去总想不通,为何天下荒芜的田地与日俱增。
现在他懂了。
王朝初年,自耕农积极开荒使得耕地面积持续增长,但终究有限。普通农户耕种三十亩地已是极限。
可当自耕农遭遇天灾人祸,不得不向地主借贷粮种时,便逐渐沦为佃户。
失去生产热情的佃户拒绝耕作更多土地。
即便地主鞭笞相向,他们依然无动于衷。
地主对此束手无策。
曹孟德对此感受颇深。
愤怒无济于事,佃户们就是消极怠工。
他们觉得:能收获来年口粮就谢天谢地,何必多种?
即便多耕,余粮增多,地主难道不会加租?
赎买田地?过几年不还是要沦为佃户?
官府年年加税,有时甚至一年征收七八次。
在地主家只需交六成租,官府却要刮走整年收成,这算什么道理?
于是佃户既不愿为地主卖力,也不愿恢复自耕农身份。
多数地主为 ** 生产,连铁制农具都不提供,迫使佃户延长劳作时间。
毕竟多数佃户还是想储备足够口粮的。
由于佃户的消极怠工,地主手中的田地很快出现抛荒。
但朝廷征税仍按鼎盛时期的田亩数计算。
起初,世家大族也想做守法良民,但部分田地抛荒导致无法足额缴税。
按理说朝廷十五税一,佃户的收成是够缴税的。
可实际执行时往往变成八税一甚至五税一,地主们自然不愿承受。
于是隐匿人口的现象愈演愈烈。
而自耕农的税负却越来越重。
恶性怪圈已然形成。
租种田地的贫民持续增加。
无人耕作的荒田日益扩大。
藏匿的逃户数量不断攀升。
照此看来,只要存在租种者与田主这种耕作方式,国库收入终将逐步枯竭,直至王朝倾覆。曹操失神低语。
奴仆转为依附农,耕作热情高涨,国库充盈。
依附农变为编户,耕作热情高涨,国库充盈。
编户沦为租种者,耕作意愿衰减,国库衰退。
当众人领悟了耕作效率与劳作方式的关联后,这些根本规律便昭然若揭。
曹昂沉吟片刻,开口道:
纵然彻查世家隐匿的逃户,终究是扬汤止沸。
若不激发租种者的耕作意愿,清点逃户最多只能暂缓国库衰退之势。
诸葛亮稚嫩的面庞布满严肃:故而关键所在,是如何减缓自耕农沦为租种者的速度。
陈渡颔首道:子修先前提议官府低息贷予自耕农粮种确属良策,可还有其他良方?
众人陷入沉思。
寻求 ** 之道,还需从自耕农转为租种者的根源探究。
诸葛亮曾指出,天灾令自耕农无力偿还高息粮种。
然天灾非人力可抗。
那人祸呢?
曹操沉声道:
清查逃户虽非长久之计,确能暂增官府税收。
不过此举必将触犯青州田主利益。
幸而我们在青州威望正盛,兼有盐田与精盐为倚仗,或许可行。
陈渡应和道:
青州清查逃户刻不容缓。
这正是我们选择青州之故——田主势力薄弱,便于掌控。若在中原之地,世家大族动辄聚众数十万,便非我等能制。
此乃强硬手段,势在必行。然此策并不能唤起租种者的耕作热情。
田主若需缴纳更多赋税,必会加重盘剥,最终受苦的仍是租种者。
至于强令田主释放租种者?
更是痴人说梦。若行此策,必致天下哗变,纵是寒门子弟亦无人愿为曹公效力。
失去地方豪强子弟充任基层官吏,政令便难以下达。
所幸青州尚有百万流民,这些无根浮萍正是陈渡用以激发租种者耕作意愿的重要筹码。
劳役...诸葛亮轻声呢喃。
劳役亦是自耕农沦为租种者的诱因之一。
五二二
“前年家中来了几十户佃农,为躲避繁重徭役,他们主动将田地卖给我们,求我们庇护。”
“具体缘由我不太清楚,但似乎我们家……要么无需服徭役,要么负担较轻。”
诸葛亮愈发感到羞愧。
他原本真心以为,自家收留这些新佃农是在帮他们躲避官府胡乱摊派的苛刻徭役。
他一度觉得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既帮了人,又得了田地,还有佃农耕种。
可这些佃农免去了徭役,官府每年所需的徭役数目却不会减少。
空缺的徭役名额,最终由谁来填补?
不还是那些自耕农?
他们这些家族能锦衣玉食,全因自耕农的日子越来越苦。
“父亲,我们家是否也不服徭役?”曹昂望向曹操。
曹操抿唇摇头:
“家中在册佃农仍需服役。”
“不过正如亮儿所说,我们家族数万顷田地,三四成是自耕农主动投献。”
“他们并非因欠粮还不上,而是自愿投靠为佃农,只为交更少的田租。”
“他们确实是为了少服徭役——投靠后,一年最多服役一次。”
曹操说完,长叹一声。
从前他也觉得这并无不妥。
尤其接手家业后,他已尽量依法让在册佃农服役,自认是个守法之人。
但如今想来,自耕农宁可舍弃田地也要逃避徭役,可见地方官府摊派的徭役已沉重到难以承受。
否则谁会傻到连田都不要?
原本一年一个月的力役,被官府强行增至三四个月。
面对世家大族,官府不敢逾矩,只按律让佃农服役一月。
可官府每年需征发的徭役人数基本固定,甚至日益增多。
投献土地的佃农服役少了,剩余自耕农的负担就更重了。
这又是一个恶性循环。
最终走投无路的自耕农不甘屈服,纷纷揭竿而起对抗朝廷,天下由此大乱。
曹操倒吸一口凉气。
谁曾想引发这场风暴的,竟是这个被世人习以为常的佃户-田主制度。
佃户耕作意愿低迷,良田日渐荒芜;朝廷赋税总额不变,隐户便开始涌现;隐匿人口增多但朝廷劳役需求不减,自耕农承担的徭役愈发沉重;承受不住压榨的自耕农交出地契,导致自耕农数量锐减;而剩下的自耕农被迫承担更多劳役。
天下分崩离析。
曹操只觉耳畔轰鸣。
陈渡竟将这条因果链剖析得如此透彻!
祸乱之源,原来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