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陈渡抚掌道,新来者必须与主上这等本土豪强磋商妥协,否则断难在豫州立足。此即臣力主择青州为基业的第三重缘由——政事考量。唯青州既无袁氏那等望族,亦无曹氏这般豪强。
他目光灼灼:唯有在青州,主上方能大刀阔斧破旧立新;唯有在青州,不必与世家委曲求全;唯有在青州......话音在殿中回荡。
曹操豁然开朗。当年任济南相时,他敢捣毁朱虚侯祠庙,正因青州世家势微。这方土地虽非边陲,却似弃子般不受朝廷重视,几十年来更沦为宦官私产。
然青州小族犹在。曹操忽生疑虑,若真如卿言破旧立新,夺其既得之利,彼等岂会坐以待毙?我军虽有两万之众,恐难敌举州豪强联手。
曹操对陈渡提出的无需向世族妥协、始终掌握政治主导权的建议仍心存疑虑。治理州郡毕竟不同于领兵打仗,他深知其中利害。
家族传承的治世智慧与地方任职的亲身体验都在警示他:利益疆界不可轻犯。当年任济南相时,他骇然发现境内竟有四百余座刘章祠——这些祠堂早已成为宦官集团假借祭祀之名盘剥百姓的工具。自西汉延续三百余年的淫祀,恰是两百年前赤眉烽火在这片土地上燃起的根源。百姓若非走投无路,断不会铤而走险。
当曹操雷厉风行地捣毁祠堂、禁绝祭祀时,他赢得了世人惊叹。这看似光鲜的政绩背后,却是触怒宦官集团核心利益的致命危机。父亲曹嵩几乎赔上全家性命才将他保全,最终他只能以病辞官,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留下恐为家祸的无奈自白仓皇归乡。
如今的曹操早已褪去少年轻狂。他清楚陈渡所言新秩序即是要在青州推行新政,更明白大汉倾颓的根源在于积弊深重的朝政。改革之理人人皆知,改革之途步步惊心——即便强如光武帝的度田令,最终也不得不在世族豪强的围剿中沦为折中之策。
这种政治博弈的残酷法则,曹操体会得尤为深切:若有人触犯曹氏在豫州的利益集团,而曹氏又无力抗衡时,联合其他豪强阻挠新政便是必然选择。青州世族岂会例外?
曹操刚一思索,便记起陈渡之前提到的以经济根基掌控政权命脉的策略。陈渡胸有成竹地解释道:只需采取分化制衡之策。当前主公尚未见识过新式精盐,自然难以领会其惊人价值。但我敢断言——待新盐问世,天下旧盐都将相形见绌。
相形见绌?曹操饶有兴趣地挑眉。此前听闻日产两百万斤的惊人产能后,他对于新式精盐的品质已有心理准备。
陈渡继续分析:届时不仅青州豪族会争相求购,普天之下都将为新盐倾倒。我们只需牢牢掌控青州盐市,将外埠经销权授予效忠主公的世家。此等千载良机,任谁都不会拒绝。他目光炯炯地强调,只要成功笼络部分势力,青州势力联盟自然瓦解。至于顽抗者,直接施压即可。如此分化之下,他们再难同心对抗主公。
关键在于严守盐田与制盐秘法。陈渡压低声音,主公只需出让外州分销权,却始终掌握着绝对主动权。分销商们不过是主公手中的棋子,随时可予可夺。况且跨州贩运需耗费大量人力财力,还要打通各地官府关节。这些现成的资源与人脉,正好为我所用。待同盟者的利益与主公深度绑定...
他们必将成为主君最坚定的追随者、最可信赖的合作伙伴、最忠心的臣属。
甚至,他们会自愿替主君清除敌对势力。
这便是陈渡所阐述的政治考量。
也是他提出的——通过掌控经济命脉来主导政局。
这一切规划,唯有在人口稠密、海岸广袤、豪族势力分散的青州才能实现。
因此,主君选择青州,确属上上之策。
陈渡话音刚落,
厅内陷入长久的静默。
曹操此刻如遭雷击。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多么荒唐!
竟以为陈渡不通经济、不谙政事?
这般运筹帷幄的谋略,岂是不懂之人所能为?
自己仅能从兵家角度分析取青州之利,
而陈渡不仅给出更精妙的军事韬略,
更在政经两大领域,描绘出他从未设想的宏图!
那幅经由陈渡勾勒的壮阔蓝图中——
青州!
青州!!
青州!!!
必须即刻启程!
中原已令人窒碍难行!
盐田!
精制盐!!
雪浪般的精盐将淹没青州豪族的眼界!
这白色晶体终将成为勒住当地望族命脉的绞索,
迫使他们俯首称臣!
崭新的秩序必将碾碎陈腐的藩篱!
即刻进发青州!!!
曹操十指如钳紧扣陈渡双手,震颤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惊的是这谋士屡屡冲破他认知的边界,
喜的是天地为证的盟约已将这惊世之才与他永久绑定。
陈渡尚不知曹操胸中激荡,
只是从容颔首而笑。
破而后立。
晒盐之法与精盐工艺这两星火种,
终将燃成横扫青州军政 ** 的燎原烈火。
待曹操旌旗所指,
这场始于海滨的改革终将席卷八荒。
世人常道因曾被暴雨浇透,故愿为他人撑伞。
但陈渡的信念另有渊源——
他亲眼见证过没有阴霾的苍穹,
那个国度里由英雄与先驱者擎起的华盖,
始终为他遮护着万里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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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自己也曾在他人的伞下避雨,
如今,他愿为这世间淋雨之人撑起一方天地。
纵使这把伞无法遮尽天下风雨,
纵使它千疮百孔。
但有一把伞,总好过在雨中踽踽独行。
此刻的天下,恰似一位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
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等待一场破茧重生般的手术。
而这横亘数百年的沉疴痼疾,
若要一朝拔除,
必是刮骨疗毒之痛。
从前,疼痛总是由百姓承受,
而今,陈渡执刀,操刀之人已然易主。
也该轮到世家与豪强们尝尝这滋味了。
大汉——
是时候重新洗牌了。
“太阿杰?”
一道略带讶异的声音从旁传来。
曹操与陈渡仍保持着双手紧握的姿态,闻声同时回头。
只见一名酒糟鼻老者,在一位妙龄少女的搀扶下,怔怔立在几步之外。
不是蔡邕,又能是谁?
“岳父!”
陈渡回过神来,快步上前相迎。
**蔡邕确实有些意外。
他虽给过陈渡一封推荐信,
却未料到这位女婿竟如此雷厉风行,这么快便用上了这封信。
看来自己这女婿,倒是有几分志向。
这并非坏事。
更令他诧异的是,陈渡似乎还颇得曹操这位“孟德贤弟”的信任?
蔡邕脑海中忽地掠过一丝不合时宜的念头,
但转瞬便自嘲般摇了摇头,将这荒诞想法抛诸脑后。
想来不过是曹操念及与自己的交情,对陈渡略加照拂罢了。
陈渡快步走到蔡邕跟前,郑重行了一礼,连声自责未能早日从董卓手中救回岳父。
此时的蔡邕模样略显狼狈,
却仍板着脸微微摆手,竭力维持着长辈的威严。
陈渡目光轻轻扫过蔡邕身旁的少女,
只见那少女竟怔怔望着他出神。
他冲她笑了笑,未置一词,只是从她手中接过蔡邕搀扶。
在陈渡的支撑下,蔡邕走到曹操面前。
直到此刻,蔡邕终于舒展眉头,皱纹里挤出一丝笑意:“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孟德贤弟!若非贤弟相救,老夫这把老骨头怕是要葬在长安了!”
“伯喈兄此言差矣!”曹操朗声大笑,上前重重拍了下蔡邕的肩膀,险些将老人拍得踉跄,显见得比蔡邕更为激动,“该是我谢伯喈兄为我引荐太阿这般良才,助我运筹帷幄才是!”
“若非太阿屡献奇谋,我恐怕连黄河都难以渡过,更不用说大败董卓、救出诸位了!”
“哦?”蔡邕闻言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曹操会如此盛赞陈渡。
“孟德贤弟言重了。”蔡邕勉强笑了笑,摆手道。
“小婿有几斤几两,老夫还是清楚的。”
“他最多夸夸其谈,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难担重任。”
“贤弟切莫因你我交情而委以要职。”
“还是让他从小事历练,多加考察才是正道。”
“如今贤弟立此大功,必将名扬天下,前程似锦。”
“小婿能跟随贤弟这样的英杰,已是他的造化。”
“日后若他办事不力,贤弟不必顾及老夫颜面。”
“该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万不可因私废公。”
蔡邕说着,神情渐肃,语气恳切。
他虽对女婿不甚满意,但既成事实,内心还是希望陈渡真能有所作为。
曹操一时语塞。
蔡邕这话不似谦辞,倒像真心低估了陈渡。
难道他真不知自家女婿的才干?!
曹操转头看向陈渡,却见对方挑眉浅笑,似乎早已习惯岳父的评价。
他收回目光,难以置信地望向蔡邕——
好个蔡伯喈!
如此稀世之才,竟被你说得一文不值?
不如让你女儿改嫁,我招他做女婿?!
曹操强压怒意,试探道:“伯喈兄……莫非真不知令婿之能?”
蔡邕被曹操的反应弄糊涂了。
难道这女婿真有本事?自己看走眼了?
他疑惑地打量陈渡,这才惊觉女婿气质巨变:眼中英气逼人,眉宇间尽是沉稳自信。
并非从前的陈渡给他留下什么恶劣印象。
昔日陈渡虽有英气,却藏而不露。
如今的陈渡锋芒毕现,神采飞扬。
蔡邕实在想不通,短短月余,此子怎会判若两人。
这番蜕变,令陈渡周身气度焕然一新。
这小子!
装名士倒装得有板有眼!
曹操瞥见蔡邕面上疑云未散,心下已然了然——这蔡伯喈当真不识真龙!
伯喈兄,与你商议件事如何?曹操突然歪头坏笑。
蔡邕挑眉:孟德但讲无妨。
只见曹操搓着手故作窘态:家中长女已到及笄之年......
你我交情堪比管鲍,何不......亲上加......
且慢!蔡邕急得眼如铜铃,抬手就要堵他的嘴。
曹操偏头躲过,嬉笑着拍拍他肩膀:玩笑罢了,兄长莫恼!
蔡邕仓皇颔首,忽地转向陈渡,却见那少年一脸茫然,显是被亲上加亲惊得不轻。
再看曹操仍是玩世不恭的模样,蔡邕愈发困惑——这曹孟德莫非失心疯了?
他自然知晓:
曹操的长女虽为庶出,却是正室丁夫人亲手抚养。
若丁夫人始终无嗣,这长女便是宗法上的嫡长女!
如今竟要将掌上明珠许给陈渡作妾?
堂堂嫡女怎可为人妾室?
这分明是糟蹋联姻重器!
倘若当真结成这门亲事,曹氏与夏侯氏、丁氏的世代姻亲如何维系?
丁夫人颜面何存?
此等祸事,断不能让陈渡沾染。
蔡邕凝眉苦思之际,那二人似在交谈什么,他却充耳不闻。
无论如何也想不透,曹操为何突然行此荒唐之举。
蔡邕眼中闪过一丝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