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塘的工业区在六六年初显得有些萧条,许多厂房外挂着招租的牌子,在潮湿的海风中显得无精打采。
李震岳看中的那处厂房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旁,灰色的外墙,方正的格局,上下两层,总面积约七千五百平方平米。在这个房价跌入谷底的时期,每平方英尺的价格仅仅三十港元左右。
站在空旷的厂房中央,能听到脚步带回音。
李震岳目光锐利地扫过斑驳的墙面和结实的框架结构,脑海中已经勾勒出生产线轰鸣、工人忙碌的景象。
他没有犹豫,迅速与业主敲定了合同,首付七十五万港元——这笔钱对于那笔“启动资金”而言只是九牛一毛,剩下的部分则顺利从银行获得了贷款。
此时银行业对地产相关贷款颇为谨慎,但正因如此,给出的利息也处于历史低位,这无疑降低了初期的运营成本。
厂房到手的第二天,李震岳便带着娄晓娥再次来到这里。
空旷的空间激发了娄晓娥的兴奋,她挽着李震岳的手臂,听着他指点江山,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很快,一家名为“大苹果科技”的电子厂完成了注册。
李震岳在想到这个名字时,嘴角勾起一丝恶作剧般的弧度,算是提前对后世某个巨头的一次小小调侃。
既然名为科技公司,自然要有核心产品。
李震岳选择的第一个项目,是超越了时代数十年的“空气炸锅”。
他深知,对于崇尚油炸食物却又开始关注健康的西方饮食习惯而言,这种利用高速空气循环技术模拟油炸效果的小家电,一旦问世,必将引发热潮。
他早已凭借记忆画好了详尽的设计图纸,包括核心的风扇加热系统、耐高温内胆以及简洁的操作界面。
注册公司后,他立刻双线并行:一方面通过律师团队,紧锣密鼓地在香港及主要欧美国家申请包括热风循环烹饪装置、特定炸篮结构在内的多项基础性、难以绕开的专利;另一方面,开始物色有经验的机械工程师和电子技术人员,将图纸变为现实。
在观塘租下的一间临时工作室里,李震岳与聘请来的几名老技师泡在一起,反复讨论、修改、试制。
谭雅丽也找到了发挥的舞台,她心思细腻,负责用最初几台粗糙的样机测试各种食材——从薯条、鸡翅到蔬菜片, meticulously 记录下每种食物在不同温度、不同时间下的最佳烹饪效果,为日后编写产品使用手册积累了大量一手数据。
半个月后,几组能够正常工作的工程样机诞生了。
在李震岳看来,这些样机外观笨重,噪音偏大,能耗也不够理想,还有巨大的改进空间。
但他并不急于将最完美的版本一次性推出。
他深谙市场规则,将更优化的设计保留下来,作为未来产品更新换代、持续引领市场的后手。
初步成功鼓舞了所有人。李震岳开始全力铺设小型生产线,向本地机械厂定制专用设备,同时寻找可靠的电子元器件和金属加工供应商。
那一个月,他几乎以厂为家,忙碌得脚不沾地。
娄晓娥每天都会过来,有时带着煲好的汤水,有时只是安静地在旁边看着他与工人、供应商沟通,眼神里充满了崇拜与心疼。
当第一台完全由自家生产线组装、外壳印着“big Apple tech”标志的空气炸锅被工人小心翼翼捧下来时,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李震岳亲自接上电源,放入准备好的冷冻薯条,设定好时间和温度。
机器发出均匀的嗡鸣,热风在密闭空间内循环。时间一到,打开炸篮,金黄酥脆、香气扑鼻的薯条呈现在眼前。李震岳尝了一口,口感与传统油炸的极其相似,却明显少了油腻感。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周围响起了工人们兴奋的掌声。
与此同时,从律师那里也传来了好消息,多项核心国际专利申请已经陆续通过,为这款跨时代产品构筑了坚实的技术壁垒。
产品有了,专利在手,下一步就是寻找打开市场的契机。
李震岳没有盲目地去找经销商,他决定先近距离观察一下目标客户群体。
他特意选择了港岛中环一家洋人聚集、格调不错的咖啡厅,点了一杯咖啡,坐在临窗的位置,看似悠闲,实则锐利的目光始终观察着窗外街道上步履匆匆的洋人上班族,分析着他们的穿着、神态和可能的消费习惯。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咖啡厅里人不多,除了他,只有不远处角落卡座里的一对洋人男女,似乎在低声交谈。
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的服务生训练有素,在他坐下后很快便上前。李震岳用流利的英语简单道:“黑咖啡,加一颗糖。”
醇香的咖啡很快端了上来。
李震岳用小勺轻轻搅动,抿了一口,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
他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产品的定价策略和营销切入点。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之际,不远处那对洋人男女的谈话声音毫无征兆地陡然升高,打破了咖啡厅原有的宁静。
那个洋男人情绪激动,挥舞着手臂,似乎正在激烈地指责着什么,引得李震岳也不由得微微侧目。
咖啡厅原本悠扬的轻音乐仿佛被这对男女逐渐升高的争吵声所切断,清晰地传到了李震岳的耳中。
“约翰,你的行为简直让我恶心!”名叫索菲亚的女人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鄙夷。
“索菲亚,听我解释,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那个叫约翰的男人语气急切,试图辩解。
“为了我?”索菲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讽刺,“为了我,就能让你那位‘好叔叔’故意搞砸我的面试?毁掉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工作机会?”
“不,你不明白!我知道,一旦你有了稳定的工作,你就会离开香港,离开我!我不能失去你!”
约翰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占有欲。
“我早就告诉过你,约翰,我不喜欢你!更不可能和一个有妇之夫有任何瓜葛!请你清醒一点!”
索菲亚的拒绝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索菲亚,我会离婚的!我保证!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
约翰开始许下空洞的承诺。
“不!你根本不想离婚,你只是想把我也变成你众多情人中的一个!我明确地告诉你,这绝对不可能!”
索菲亚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厌恶。
“索菲亚,我对你是真心的……”约翰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走开!你这个恶心的侏儒!”
索菲亚似乎被“真心”这个词彻底激怒,用了极其侮辱性的字眼,“我索菲亚就算是孤独终老,也永远不会当你的情人!”
两人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块,不仅打破了咖啡厅的宁静,也彻底吸引了李震岳的注意力。
他微微蹙眉,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那对争执的洋人身上。
男人个子不高,面色焦急而略显猥琐;女人背对着他,只能看到一头灿烂的金发和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肩膀。
“就算全英国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选择你!”
索菲亚扔下最后一句冰冷彻骨的话,猛地将杯中剩余的咖啡一口饮尽,仿佛要用那苦涩压住心头的怒火,随即“哐”地一声将杯子顿在桌上,霍然起身,拿起自己的手包就要离开。
对面的约翰见状,也急忙站起来,伸手想要拉住她的胳膊:“索菲亚,别走!”
索菲亚反应极快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那双原本应该迷人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狠狠地剐了约翰一眼。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整个咖啡厅,最终定格在了临窗而坐、正静静观察着他们的李震岳身上。
下一秒,让李震岳和约翰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索菲亚没有任何预兆,突然改变了方向,迈着坚定而快速的步伐,径直朝着李震岳所在的窗口位置走了过来。
随着她的靠近,李震岳才真正看清她的容貌。
这个洋女人,竟意外地非常符合东方人的审美。
她有一头如同成熟麦浪般的金黄色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头,脸庞轮廓不似一般西洋人那般硬朗深邃,反而显得柔和秀美,肌肤白皙细腻,几乎看不到瑕疵。
一双蓝色的眼眸此刻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显得格外明亮,如同燃烧的火焰。
她身材高挑,穿着得体的连衣裙,气质中带着一种知性与倔强。
在约翰惊愕和李震岳尚未反应过来的目光中,索菲亚直直地走到李震岳的桌前,微微俯身,双手出其不意地伸出,捧住了李震岳的脸颊。
她的手掌微凉,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用力。
她盯着李震岳有些错愕的眼睛,用一种带着破罐破摔的决绝、又混合着挑衅与报复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先生,你看我怎么样?我给你当情人,怎么样?”
话音未落,根本不给李震岳任何回应的时间,她猛地躬身,将自己柔软而带着咖啡醇香的唇瓣,狠狠地印在了李震岳的嘴唇上!
李震岳完全愣住了。他经历过无数风浪,却从未遇到过如此荒唐、大胆、直接的“袭击”。
他下意识地想要开口阻止,嘴唇微张,刚要发声,一个柔软、湿热、带着浓郁咖啡香气的异物——她的舌尖,竟趁机笨拙而大胆地探了进来!
一瞬间,咖啡的苦涩、奶香的醇厚、女性特有的温热气息,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情绪,如同炸弹般在他口腔中爆开,让他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索菲亚这个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报复和宣泄,足足持续了一分多钟,直到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约翰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才如同胜利者般,缓缓松开了捧着李震岳脸颊的手,直起身子。
她微微喘息着,原本白皙的脸颊因缺氧和激动染上了一层红晕,如同熟透的水蜜桃。她转向目瞪口呆的约翰,扬起了尖俏的下巴,眼神里充满了挑衅与快意,用清晰的英语说道:
“看到了吗,约翰?从今天起,这位英俊的先生就是我的情人了!你,永远也得不到我!”
“你……你这个婊子!”约翰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他身高大约只有一米六,体重却至少有一百八十斤,茂密的络腮胡子因愤怒而翕动,活像一只被激怒的豪猪。
“索菲亚!我绝不会让你好过的!你等着!”他咆哮着,试图冲过来,却被及时赶到的服务生拦在了过道。
“先生,请您冷静!您和那位女士的账单还没有结算。”
服务生保持着职业性的礼貌,但态度坚决。
约翰恶狠狠地瞪了索菲亚和李震岳一眼,极其不情愿地掏出钱包,胡乱抽出几张纸币拍在服务生手里,几乎是吼着说:“这是我和那个贱人的!”说完,他猛地甩开咖啡厅的玻璃门,带着一身的怒气冲了出去,门框上的铃铛因剧烈的晃动发出刺耳的乱响。
直到约翰臃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道转角,咖啡厅里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才稍稍缓解。
索菲亚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气,挺拔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她转过身,面对李震岳,脸上露出了混合着尴尬、羞涩和歉意的复杂表情。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李震岳郑重地鞠了一躬,然后用她那带着明显口音、磕磕绊绊的中文说道:
“先生,对……对不起。让您受惊吓了。刚才……非常抱歉。”
她指了指李震岳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咖啡,“这杯咖啡,请允许我……我请。”
李震岳没有说话,只是用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大胆又似乎带着一丝脆弱的洋妞。
她确实长在了他的审美点上——金发柔顺,蓝眼清澈,五官精致又不失立体,兼具了东西方的美感。
片刻的沉默后,李震岳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在品味刚才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残留的滋味。
他放下杯子,用流利而沉稳的英语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正在找工作?或许,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职位。”
索菲亚猛地抬起头,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先生,您是说……?”
“总经理助理。”李震岳清晰地吐出职位名称,“月薪三千港币,公司可以提供住宿。你需要考虑一下吗?”在这个年代,三千港币对于一名初到香港的求职者而言,无疑是相当优厚的待遇。
“不!不需要考虑!”索菲亚几乎是立刻回答,语气急切而坚定,生怕这个机会溜走,“这个工作我要了!非常感谢您,先生!”
她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随即又带着一丝好奇问道:“请问,我的老板是……?”
“我就是老板。”李震岳淡淡地说道,同时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简洁的名片,递了过去。
白色的卡纸上,印着“big Apple tech Ltd.”(大苹果科技有限公司)以及“Lu Zhenghua”(路正华)的字样。
索菲亚双手接过名片,如同捧着珍宝,再次鞠躬:“谢谢您,路先生!我一定会认真工作,不会让您失望的!”
李震岳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
他招手叫来服务生,为索菲亚点了一份精致的点心和一杯柠檬水。
然后,他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变得有些锐利:
“现在,我想听听你的经历。包括你的教育背景,来香港的原因,以及……刚才那位约翰先生的故事。我希望我的员工背景清晰。”
点心和新饮料很快送了上来。
索菲亚感激地看了李震岳一眼,用小叉子轻轻戳着蛋糕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开始叙述:
“我毕业于伦敦大学,获得了法律和社会学双学位。”
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随即又蒙上一层阴影,“但在大学期间,我参与组织了一次学生活动,公开批评了校方在维护少数族裔学生权益方面的严重不作为。这或许……为我后来的求职之路埋下了隐患。”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在伦敦投递了无数份简历,但都石沉大海。后来听一位来过香港的朋友说,这里机会更多,对西方学历也比较认可,于是我就用积蓄买了一张船票,想来这里碰碰运气。”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那个约翰,就是在来香港的船上认识的。他自称是公务员又做贸易,对我纠缠不休,明确表示想让我做他的情人,被我严词拒绝了。没想到,我好不容易获得了一个香港政府部门的初级文员面试机会,而他的叔叔,恰好是那场面试的主考官之一……结果可想而知。”
她耸了耸肩,露出一抹苦涩又无奈的笑容,“后面发生的事情,您都亲眼看到了。”
听完她的叙述,李震岳微微颔首。这个故事听起来合乎逻辑,而且展现了这个女人性格中的独立、正直和坚韧。
“很好。”他评价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欣赏,“至少,你是个坚强、有原则的姑娘,没有向那种人妥协。”
索菲亚听到他的肯定,蓝色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忽然放下叉子,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狡黠而大胆的笑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向李震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还有,老板……我刚才在气头上说的话,关于情人的部分……其实,还是有效的哦。”
李震岳看着眼前这个刚刚脱离窘境就开始“调戏”老板的洋女人,她那混合着知性、狼狈与野性的气质,确实有种独特的吸引力。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深沉地迎上她带着挑衅的眼神,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
“是吗?那么,我可能会当真的。”
这句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两人之间漾开了微妙而危险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