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十一月,寒气已然透骨。
清晨,天光未亮,屋里还残留着夜间的冷意。
丁秋楠轻手轻脚地起身,先给旁边小床上的豆包掖了掖被角。
小家伙睡得正沉,小脸蛋白里透红,呼吸均匀。这孩子像他爹,睡觉踏实,通常能睡到日上三竿。
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她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炉子上坐了一夜的水壶尚有余温,正好用来洗漱。冰冷的水拍在脸上,让她残留的睡意彻底消散。
七点整,李家开始吃早饭。
桌上的早餐简单却热乎:一大盆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一小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一盘清炒白菜,几个黄白相间的二和面馒头。
肖二丫特意将唯一一个煮鸡蛋放到了丁秋楠碗里,“你现在是两个人,得多吃点。”
婆婆的话不容拒绝,带着朴实的关爱。
李铁照例步行去轧钢厂。
小妹玉梅则骑着丁秋楠那辆相对轻便的26自行车上学。丁秋楠自己,则推出了家里那辆老旧的28大杠。
她身材高挑,长腿一跨,稳稳坐上,骑起来并不费力。
临出门前,她又回屋轻轻亲了亲豆包的脸蛋,跟婆婆打了声招呼,这才挎上包,推车出了院门。
清晨的胡同和街道上,满是行色匆匆赶着上班的人。
丁秋楠骑着车,修长的身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利落。 她熟练地超过了一个个同院的熟人——步履匆匆的秦淮如,背着手走得四平八稳的二大爷和一大爷,蹬着三轮的傻柱,还有前头步行的公公李铁。
“丁医生,上班啊?”
“秋楠,骑车慢点!”
她一路打着招呼,声音清脆,车铃叮当作响,成为清冷早晨一道亮丽的风景。
傻柱看着丁秋楠从身边掠过,那窈窕的背影和随风扬起的长发,让他眼神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闪过一丝男人本能的贪婪。
但他很快甩了甩头,用力蹬了几下三轮,心里暗骂自己:“傻柱你瞎想什么呢!那是震岳的媳妇!正经的军属!你心里只能有秦姐!”
他将那份莫名的躁动,归结于清晨的寒风。
轧钢厂医务室里,先到的护士已经升起了炉子,橘红的火苗带来融融暖意,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丁秋楠和同事打过招呼,脱下外套,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她拿起一本医书,却有些看不进去。
手不自觉地轻轻覆上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却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这次怀孕的感觉,和怀豆包时很不一样,更强烈的嗜睡,偶尔不同的口味偏好,让她心里既甜蜜又有些隐隐的疑惑。
半个月前,月事迟迟未来,她自己悄悄做了检查,结果确认无疑。
当她把消息告诉家人时,婆婆肖二丫高兴得直抹眼泪,连一向严肃的公爹李铁,眉头也舒展了许多。
她当天晚上就趴在灯下,给远在川省的丈夫写了信,细细诉说了这个好消息。
算算日子,信应该已经到了,不知道他收到信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回信又在哪段路上呢? 想到这里,她心里泛起一丝混合着思念和期待的涟漪。
“丁医生,有病人。”护士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医务室来了早上的第一位病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壮实汉子,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是一车间的锻工。
他进来后目光在几位医生身上逡巡了一下,最后径直走到了丁秋楠桌前。
“医生,您帮我看看,”他伸出粗壮的手,“昨天不小心被酒瓶子划了一下,自己包了包,今早肿得厉害,还疼得钻心。”
丁秋楠让他坐下,示意护士解开那胡乱缠着的、已经渗出血迹和脓液的脏布条。
露出的伤口令人心惊:手掌上一条约四公分长的裂口,边缘外翻,红肿得发亮,显然是感染了。
她面色沉静,心里却提了起来。
这种污染伤口处理不好,后果可轻可重。
她戴上口罩和手套,拿起镊子和酒精棉球。
“有点疼,忍着点。”
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
她用酒精仔细消毒伤口周围,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探查伤口内部,寻找可能的异物。镊尖轻轻拨开肿胀的组织,果然,在血肉模糊中,发现了几个细小的、闪着寒光的玻璃渣子。
丁秋楠屏住呼吸,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伤口,指尖稳定,心却冷了下去。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像黏腻的爬虫,在她脸颊、脖颈和前胸来回逡巡,带着毫不掩饰的猥琐与打量。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她强忍着,才没有立刻推开这个男人。
“嘶——”当镊子夹住深嵌肉里的玻璃碎屑时,男人夸张地吸着气,眼睛却依旧贼溜溜地转。
丁秋楠面无表情,动作利落,一一将细小的玻璃渣拣出,扔进旁边的搪瓷盘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反复用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水流冲开血污,确保没有任何残留。
整个过程中,那道目光始终如影随形。
缝合的念头在她脑中一转。按理说,这种清创后的伤口,保持开放引流更利于控制感染。
但……看着对方那副肆无忌惮的嘴脸,她改变了主意。
“需要缝合,能好得快些。”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缝……缝针?那得打麻药吧?”男人终于收回目光,看向那枚闪着寒光的缝合针,有点发怵。
“麻药紧缺,你这点小伤,忍忍就过去了。”
丁秋楠语气淡漠,拿起持针器,穿好肠线,动作比平时快了几分,也重了几分。
针尖刺入皮肉的瞬间,男人“嗷”一嗓子叫了出来,身子猛地一缩:“哎呦喂!轻……轻点啊医生!疼死我了!”
“是男人吗?”旁边的护士小霞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立刻呛声道,“就三针而已!麻药多金贵你知道吗?又不是免费的,你要用,得自己花钱买!掏钱吗?”
猥琐男一听要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龇牙咧嘴地不敢再大声嚷嚷,只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
丁秋楠手下不停,进针,拉线,打结,动作流畅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每一针都像是在无声地惩戒那道令人作呕的目光。
小霞在一旁看着,心里暗爽,用口型无声地说:“活该!再让你乱看!”
三针很快缝完。
丁秋楠剪断缝线,直起身,摘下染血的手套。
“好了。”
她声音依旧平稳,“小霞,你给他写一下注意事项和医嘱。”
她又转向那男人,公事公办地说,“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换药,检查伤口。我给你开点口服的消炎药,按时吃,防止感染。”
“谢……谢谢医生。”
男人此刻如同霜打的茄子,接过药方和药,低着头,灰溜溜地快步走出了医务室,哪还有刚才半分嚣张。
一直坐在旁边桌子后慢悠悠喝茶的老中医,这时才放下茶杯,悠悠地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丁医生来了咱们医务室之后啊,这‘业务量’可是见涨啊。”
小霞一边收拾着器械,一边气鼓鼓地挥了挥拳头:“何止是见涨!还有不少不要脸的,明明没病,也装模作样地跑来,就为了……哼!”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另一个年长些的护士也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接话:“谁说不是呢。秋楠模样好,性子又稳,难免招人眼。咱们这医务室,都快成某些人溜号看‘风景’的地方了。”
话语里带着对丁秋楠的维护,也透着几分无奈。
丁秋楠走到水池边,用力搓洗着双手,仿佛要洗掉刚才那份被窥视的不适感。
水流哗哗,她看着镜子里自己微蹙的眉头,轻轻吸了口气,将那份烦躁压下。
小霞一边整理着消毒器械,一边没好气地接话:“要我说,下回再有这种装病溜号来看丁医生的,甭跟他们客气!来了就先给他们屁股上来一针,看他们还敢不敢!”
她气鼓鼓地挥舞着手中的镊子,“就比如销售科那个姓吴的组长,前阵子不是隔三差五就来说头晕心慌吗?怎么最近消停了?”
旁边整理病历的护士也抬起头,语带讥讽。
“可不是嘛!就他那模样,每次来还非得把头发抹得油光水滑,也不自己照照镜子,真当别人看不出他那点心思?”
“咦?你们还不知道吗?”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另一位中年王医生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神神秘秘。
这话立刻吸引了医务室里所有人的注意,连老中医都放下了茶杯望过来。
“知道什么?快说说!”小霞迫不及待地追问。
王医生朝丁秋楠那边努了努嘴,声音更低了,却足够让房间里的人都听清:“两个多月前,咱们后勤部的李怀德主任,亲自在厂里小食堂摆了一桌,请的就是丁医生的爱人李营长!作陪的是谁?保卫科的赵科长!那架势,可不是一般的客气!”
她顿了顿,享受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继续爆料:“我听说啊,咱们厂里那个新立了功的军工项目——就是那个新式工兵铲,最开始就是李主任跟丁医生的爱人一起搞起来的!人家李营长,可是立了大功的!”
“啊?还有这事!”小霞惊讶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这还能有假?”
王医生笃定地说,“这事儿后厨的傻柱早就传开了,说李营长是他哥们儿,年轻有为,肩膀上可是两杠一星,正经的少校军官呢!”
她转向一直安静坐在办公桌前的丁秋楠,笑着求证:“是吧,丁医生?”
丁秋楠正低头写着病历,闻言笔尖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对上同事们好奇又带着些许羡慕的目光,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但那淡然中带着的坦然,反而坐实了大家的猜测。
这种时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她心下明了,自从两个月前丈夫李震岳来厂里那一趟,尤其是和李怀德主任、保卫科科长一起吃了那顿饭之后,她在厂里的境遇确实悄然发生了变化。
以往那些若有若无的骚扰、某些领导带着别样意味的“关心”,几乎一夜之间消失了。
车间里那些借着看小病跑来搭讪、眼神不规矩的男工也少了大半。
就连厂里的领导们见到她,态度也明显多了几分正式的客气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