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绿色的吉普车缓缓停在南锣鼓巷95号那熟悉的院门前,轮胎碾过青石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李震岳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两年多未归,这条胡同,这个门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
赵干事利落地从后备箱搬出那箱沉甸甸的茅台酒,又提上好几听印着军徽的牛肉罐头,跟在李震岳身后。
或许是天气炎热,又未到下班时间,前院静悄悄的,只有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鸣叫。
穿过熟悉的门廊,目光扫过那口多年未变的老旧水缸和墙角丛生的杂草,李震岳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越是靠近那扇熟悉的家门,脚步越是沉重,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涌上心头,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站在家门前,他定了定神,用略带沙哑却尽量平稳的声音朝里喊道:
“肖二丫同志在家吗?”
屋内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拉开。母亲肖二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上沾着些面粉,显然正在忙活。
看到门口站着两位军人,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恍惚,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震岳挺直腰板,向着母亲,“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妈!儿子休探亲假,回来了!”
“……”
肖二丫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眼睛猛地睁大,死死盯着李震岳的脸。
几秒钟后,她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般扑了上来,一双沾着面粉的手紧紧抱住了儿子,力道大得惊人。
“回来了!回来了!我的大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妈想死你了!想死你了啊!”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瞬间涌出,顺着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沾湿了李震岳肩头的军装。
李震岳也用力回抱着母亲,能清晰地感觉到母亲比记忆中更瘦削了些。
他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声音哽咽地安慰道:“妈,我回来了,好好的,不哭了,咱不哭了……” 他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站在身后的赵干事看着这母子相拥的一幕,想起自己远在老家的父母,也不由得鼻尖发酸,默默别开了头。
过了一会儿,赵干事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门边的石阶上,出声提醒道:“李震岳同志,东西我就放这儿了。”
肖二丫这才注意到还有客人,连忙松开儿子,胡乱地用袖子擦着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热情招呼。
“哎呀,这位同志,快,快进屋喝口水歇歇脚!”
“不了,阿姨。”
赵干事连忙摆手,露出真诚的笑容。
“部队还有任务,我得赶紧回去。李震岳同志,阿姨,再见!” 他利落地敬了个礼,转身快步离开了小院。
“赵干事,慢走啊!”李震岳朝着他的背影喊道。
扶着母亲进了屋,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肖二丫拉着儿子的手,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看着儿子挺拔的身姿和肩上闪亮的星星,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和自豪的笑容,忍不住又抱了抱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嘴里不住地念叨。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不饿?妈给你擀面条去!”
屋里,母亲肖二丫拉着李震岳的手舍不得放开,絮絮叨叨地问着部队里的生活。
李震岳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心里发酸,轻声说:
“妈,我下午得去佟爷家一趟,可能晚点回来。”
“嗯,应该的,是该先去看看你师父。”肖二丫连连点头,随即又关切地问,“这次回来能待多久?”
“有15天假期。”
“15天好啊!”肖二丫脸上笑开了花,但随即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里带着期盼,“大儿,跟妈说实话,部队里头……对象好找不?”
李震岳顿时哭笑不得:“妈!我才二十岁,您这操心得也太早了点!”
“早什么早!马上二十一了。”
肖二丫不以为然,“男的二十就该张罗结婚了!你看后院老王家小子,孩子都会满地爬了!”
“妈,这事儿以后再说,我先出门了。”
李震岳赶紧起身,生怕母亲继续这个话题。
“行吧行吧,快去吧,记得代我向佟爷问好。”
肖二丫无奈地挥挥手,目送着儿子出门。
李震岳从带回的东西里仔细挑了两瓶茅台,又拿了两个油纸包裹的军用牛肉罐头,用网兜装好,这才出了门。
他没有直接去前门大街,而是先拐到了胡同口的供销社。
供销社里,货物依旧摆放在斑驳的木架子和玻璃柜台里。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售货员正靠在柜台边打毛线,见穿着军装的李震岳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这年头,军人地位高,待遇也好,是姑娘家眼里理想的对象。
“解放军同志,您需要点什么?”她的声音格外清脆。
李震岳的目光在糖果柜台上扫过:“我想买点糖果糕点,不要票的。”
“不要票啊……”女售货员有些为难地指了指价格牌,“没票的话,这些糖可贵一半呢。奶糖两块二一斤,饼干一块一毛一包。”
“没关系,”李震岳点点头,“给我称两斤奶糖,再来两包那个动物饼干吧。”
“好嘞!”女售货员手脚麻利地称糖、包饼干,算盘噼啪一响,“一共七块八毛钱。”
李震岳利落地付了钱和粮票。接过东西时,他能感觉到那姑娘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带着明显的好奇和好感。
他装作没看见,提着东西快步走出了供销社。
身后,似乎还能听到那姑娘和同事低声议论的声音。
提着沉甸甸的礼物,李震岳穿行在熟悉的胡同和街道上。
八月的北京,午后阳光炙热。他走了将近半个小时,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终于来到了前门大街那片熟悉的区域。
佟爷家那扇熟悉的朱漆木门虚掩着,没有上锁。
李震岳站在门前,整理了一下军装,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味道。
他抬手,用指节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
“师父,我回来了。”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他轻轻推开木门,迈步走进院子。午后的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院子里静悄悄的,石锁、木人桩都静静地立在原处,擦拭得干干净净,只是不见佟爷那熟悉的身影。
“师父在家吗?”
李震岳一边朝着正房客厅走去,一边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句。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枣树上知了的鸣叫。
话音刚落,正房的棉布门帘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掀开,佟爷那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
两年多不见,师父的背似乎微微驼了一些,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他看到院中的李震岳,愣了一下,随即古铜色的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好小子!是你回来了!”
李震岳立刻站定,挺胸抬头,“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中带着激动:
“师父!我回来看您了!您身体还好吗?”
佟爷走上前,大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受着手下结实坚硬的肌肉,连连点头:“好!好!硬实多了!”他拉着李震岳上下打量,疑惑道:“不对啊,部队不是有规矩,三年不能探亲吗?你这怎么……”
“师父,我是来北京出紧急任务,任务完成了,领导特批了几天假。”李震岳解释道。
“好好好!出息了!都能来北京出差了!”佟爷眼中满是自豪,“走,外边儿坐,屋里闷得像蒸笼,还是院里凉快。”他指了指槐树下的石桌石凳。
“师父您先坐,我给您泡茶。”李震岳熟门熟路地钻进厨房,找出佟爷最爱喝的那罐茉莉花茶,熟练地生起小煤炉坐上水壶。水很快烧开,他仔细地烫洗茶壶茶杯,沏好一壶酽茶,端到院中的石桌上。
佟爷坐在石凳上,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李震岳,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审视。
他接过徒弟双手奉上的茶杯,吹了吹热气,缓缓说道:“变了,变得更沉稳了,像个真正的军人了。部队这大熔炉,确实锻炼人啊。”
李震岳在师父对面坐下,挺了挺胸膛,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在长辈面前压抑不住的骄傲,指了指自己的肩章。
“师父您看,我现在可是一毛两星了!下到连队,那就是副连长,能管百十号人呢!”
“嗯,”佟爷微微颔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满意,但语气依旧严格,“戒骄戒躁,当官了更得稳重。对了,你在信里提过的,改良的散打和那个短刃术,具体怎么回事?给我说道说道。”
“是,师父!”李震岳立刻来了精神。
他起身,利落地脱掉军装上衣,露出线条分明、黝黑结实的上身。
他在院子中央站定,深吸一口气,先将改良后的散打套路虎虎生风地打了一遍,拳脚带风,呼喝有力。
接着,又拿起一根短棍代替匕首,将精简优化后的短刃术完整演练了三遍,动作狠辣凌厉,招招直指要害。
每打完一段,他都停下来,仔细向佟爷解释改良的初衷:“这一招传统的‘叶底藏花’太繁琐,我简化成了直接突刺,战场上要的就是快和狠……这个步法结合了西洋拳的滑步,更灵活……”
佟爷看得目不转睛,时而凝神思索,时而微微点头。
待李震岳全部演示讲解完毕,他沉吟良久,眼中精光闪烁,最终重重一拍石桌:
“好!舍弃了那些华而不实的繁文缛节,追求简单、直接、有效!让人能快速入门,在最短时间内形成战斗力!你这个路子,走对了!这才是真正适合部队用的杀人技!”
得到师父的肯定,李震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兴奋地说:“师父,这套短刃术已经开始在侦察部队试点训练了,反馈很好!”
师徒二人就在这槐荫下,一边喝着茶,一边深入地探讨着武技与实战的结合,不知不觉日头偏西。
直到大师兄和师姐下班回来,院子里顿时更加热闹起来。
见到久别的小师弟,两人又是好一阵惊喜和寒暄。
李震岳与师父师兄师姐一起吃了顿简单的晚饭,约好过几天再来看望,这才在暮色中,踏着熟悉的青石板路,回到了南锣鼓巷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