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零年代的北平,夏末秋初,晨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红星小学斑驳的灰砖墙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课间时分,教室里弥漫着孩童的喧闹和粉笔灰的味道。
李震岳百无聊赖地靠在窗边,手指漫不经心地捻着那本边角卷起的国语课本,目光却早已飘向了窗外湛蓝的天空,仿佛那上面写着比书本更有趣的故事。
他用手肘碰了碰同桌那个圆滚滚、脸蛋红扑扑的男孩。
“小胖,”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探寻的意味,“你说,这四九城里,如今哪儿还藏着真正的武林高手?”
小胖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块桃酥,闻言抬起头,腮帮子还鼓鼓囊囊的。
“武林高手?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晚上回家我帮你问问我爸,他认识人多,见识多,兴许清楚。”
“成!”李震岳眼睛微亮,“那你记着,不光要地址,还得问问,人家擅长的是什么绝活。”
“咋的?”小胖挤挤眼,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你这是打算去踢馆子,会会天下英雄?”
李震岳嗤笑一声,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拍了拍手上的书灰。
“我像那么无聊的人吗?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
“得了吧你,”小胖显然不信。
“就你教许大茂那几下子,他都快横着走了。你还说不厉害?”
提到许大茂,李震岳眉头微皱,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屑。
“他那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点皮毛就出去嘚瑟,纯属欠收拾。”
………………
翌日,课间铃声刚响,小胖就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脸上带着打探到消息的兴奋。
“震岳,问着了!”他神秘兮兮地,“我爸说了,前东门大街那块儿,住着个姓佟的老爷子,听说前清时候,在宫里当过御前侍卫,耍得一手好刀!”
“御前侍卫?”李震岳来了精神,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
“前朝的?靠谱吗?”
“我爸说的,应该没错儿。”小胖肯定地点点头,随即想起什么,“对了,咱们班高刚家不就住前东门大街吗?你问他准知道!”
李震岳闻言,目光立刻投向教室前排那个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结实的同学。他起身,几步就走了过去。
“高刚,”他拍了拍男生的肩膀,直接问道,“听说你们那片儿,住着一位以前给皇上当侍卫的佟爷?”
高刚正埋头写字,闻声抬起头,见是最近个子窜得飞快、在班里颇有些分量的李震岳,便放下了笔。
“你说佟爷啊?认识,就住我们家那条胡同里头,隔得不远。”
“跟我仔细说说这位佟爷。”李震岳拉过旁边的空凳子坐下,一副认真聆听的架势。
高刚见他有兴趣,也来了谈兴:“佟爷可是我们那片儿的名人!他跟闺女、女婿一块儿过,有个外孙,早几年参军去了,后来就没了音信……”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几分敬畏。
“佟爷那是有真功夫的!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在院里练功,那把厚背大刀挥起来,嚯,带着风响!有一回我亲眼瞧见,老爷子一跺脚,‘咔嚓’一声,院里的青砖地就裂了条缝……”
李震岳听得入神,眼神闪烁,心里那点探寻的火苗被这番话扇得更旺了。
…………………
第三天,天刚蒙蒙亮,晨雾尚未散尽。
李震岳特意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旧衣裳,小心翼翼地将用手帕包好的两毛钱(以后直接换算第二代人民币)早饭钱揣进内兜,拍了拍,确认稳妥。他踏着青石板路上湿润的晨光,快步朝前东门大街走去。
胡同口,高刚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不停地跺着脚驱赶清晨的凉意,嘴里哈出白气。看到李震岳准时出现,他咧嘴笑了笑,显然没放鸽子。
“走呗?”高刚朝胡同深处努了努嘴。
李震岳点点头,深吸了一口带着煤烟和早点摊子香气的清冷空气,跟着高刚,迈步走进。
“震岳,快来,佟爷这时候应该开始练了!”高刚压低声音,指着前方一座青砖灰瓦的小四合院,语气里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院墙不高,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沉稳有力的吐气声,以及某种破空的风响。
“好!”
李震岳心头一热,也顾不上什么礼节避讳,少年人的好奇心与那股子莽撞劲冲了上来。他几步助跑,纵身一跃,双手便牢牢抓住了墙头边缘的砖缝,脚尖在斑驳的墙面上借力一蹬,整个身子灵巧地向上蹿去,利落地趴在了墙头上,朝院内窥探。
只见院子里,一个精赤着上身的老者正在晨光下演练。
老者头发胡子已然花白,但一身筋骨却异常强健,古铜色的皮肤下肌肉虬结,线条分明,那体魄,说句不客气的,三十岁的壮小伙也未必比得上。
他手中握着一柄厚背硬刀,舞动间风声霍霍,套路刚猛霸道,劈、砍、撩、斩,每一式都力沉势足,脚下步法腾挪转换更是稳健有力,仿佛脚下生根,与大地连为一体。
老者心无旁骛,刀光随身走,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土。
正当李震岳看得入神,老者一个犀利的回身劈砍,目光如电,骤然与墙头上那双偷窥的眼睛对了个正着!
两人视线碰撞,皆是一愣。老者眼中精光爆射,随即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
“歹!何方小贼!”
话音未落,老者身形疾进,三步并作两步,竟如猛虎出柙般瞬间冲到墙下,手中大刀带着一道寒光,毫不留情地朝着李震岳扒着墙头的手臂虚劈而下!那声势,骇人至极!
李震岳吓得魂飞魄散,求生本能让他瞬间松手,整个身体向后翻滚,重重地摔落在院外的硬地上,屁股和后背一阵生疼。
“哎呦!”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还没等他完全爬起来,院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拉开,佟爷已扔了大刀,大步流星地跨了出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就揪住了刚撑起半个身子的李震岳的衣领,将他提溜了起来。
“小兔崽子!”佟爷须发皆张,怒气冲冲,“这要搁在以前,老子一刀就能废了你!敢扒墙头偷瞧?!”
说着,另一只大手带着风声就朝李震岳的后脑勺胡掴过来。
李震岳虽惊不乱,下意识抬起右臂一格,小臂精准地架住了佟爷的手腕。同时腰腹发力,身体猛地一扭,竟从佟爷那铁钳般的手里挣脱了出来,向后跳开半步,摆出了防御姿态。
“咦?”佟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怒气稍敛,上下重新打量了这个结实的小子一遍,“嗨!西洋拳?还是个练家子?小子,偷艺是大忌,你师父没教过你吗?!”
“佟爷,您别生气!”高刚这时才敢凑上前,连忙解释,“他是我同学,是我带他来的!”
李震岳也稳住呼吸,压下心中的悸动,抱拳行礼,语气尽量诚恳:“佟爷,恕小子无礼!我只是听说您是前朝御前侍卫,身怀绝技,心中仰慕,特意过来想看看……看看传闻是不是真的。”
佟爷看了看一脸焦急的高刚,又盯着眼前这个眼神清亮、身体协调、反应迅捷的少年,沉声问道:“哼!油嘴滑舌。说吧,翻墙偷看,到底什么目的?”
李震岳深吸一口气,不再绕弯子,目光坦然地迎上佟爷审视的眼神。
“佟爷,我想跟您学点真东西!”
佟爷闻言,脸上的怒容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淡漠。
他摆了摆手,转身朝院门走去,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孤寂。
“我不收徒弟。”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念在你是初犯,又是高家小子带来的,这次就算了。下次,别再让我看见你偷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进院子,准备关上了那扇斑驳的木门。
李震岳见那扇斑驳木门就要合上,心头一急,那句憋在胸口的话冲口而出:
“佟爷!您…您难道真要把这么好的玩意儿,都带进棺材里,埋进土里吗?”
门轴转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佟爷的背影顿在门口,没有回头,只有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
“时代变了,小子。现在是枪炮的天下,我这套老掉牙的把式,不够看了,也没人稀罕。”
“怎么会没人稀罕!”李震岳上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拔高。
“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再不好,也是个念想,是咱们自己的根!况且,枪杆子也不是万能的,总有够不着、使不上劲的时候!”
佟爷猛地转过身,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老眼此刻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李震岳,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你真这么想?”
“是!”李震岳挺直了尚且单薄但已显韧劲的胸膛,目光毫不退缩,“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佟爷沉默地审视他片刻,终于缓步走回他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尚未平息的、练武之人特有的热气。
“你的底子不错,身手也灵醒,看样子自己下过功夫。身体骨架已经拉开了,再长一点对付三五个寻常汉子,应该不在话下。你还想学什么?”
李震岳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盘桓已久的志向清晰吐出:“我想当兵!当最好的军人,当…兵王!”
“兵王?”佟爷咀嚼着这个略显陌生的词。
“对!就是一军之中,最厉害的那个兵!”少年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语气斩钉截铁,“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佟爷的眼神微微波动,似乎被这久违的豪情触动。
他沉吟了一下,问起了家常:“你家里都是什么人?”
“我爸是木工,在红星轧钢厂上班。我妈在家操持,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李震岳如实回答。
佟爷点了点头,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成。你回去跟家里大人说一声。要是他们同意,你明天…就过来吧。”
“真的吗?佟爷!您答应教我了?”李震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喜悦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紧张。
佟爷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点了点头。“嗯。”
“谢谢佟爷!我明天…等我爸下班就带他一起来!”李震岳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勉强按捺住,“那我先去上学了!”
“嗯。”
。。。。。。
然而,巨大的兴奋让李震岳根本无心课堂。
熬到中午放学,他仗着平日里成绩拔尖,老师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索性一猫腰,溜出了校门。
他一路跑回家,气喘吁吁地跟正在灶台边忙碌的母亲肖二丫比划:“妈!妈!我找着师傅了!前朝的御前侍卫,佟爷!他答应收我了!让爸准备一下拜师礼,明天就过去!”
肖二丫被儿子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刚想细问,李震岳却已等不及。
他心里惦记着拜师不能空手,家里条件一般,买不起太贵重东西,但他有自己的门路——只见他冲进屋里,翻出那根摩挲得油光水亮的自制鱼竿,挎上旧鱼篓鱼捅,转身又冲出了家门,瘦削的身影汇入胡同的人流,朝着北海公园的方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