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两天一晃而过。
这天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一种不同往日的躁动气息就在北平城的街巷间弥漫开来。
对于历经沧桑、早已习惯了城头变换大王旗的百姓们而言,今天依旧是个值得观望的日子——解放军要正式进城了。
家里的早饭依旧是稀薄的红薯米粥,就着能硌疼牙口的粗粮窝窝头。李震岳费力地咽下最后一口,看向正在闷头抽烟的李铁:
“爸,今天部队进城,我们去看仪式吧!”
李铁吐出一口烟,眉头习惯性地皱着:“人多眼杂,乱哄哄的,有啥好看的?再说也不安全。”
“爸,这可是长见识的好机会!”李震岳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像个好奇的孩子,“也让小弟小妹出去高兴高兴,见见大场面嘛!”
正在收拾碗筷的母亲肖二丫擦了擦手,接过话头:“孩子他爹,要不……你带着小岳和小川去瞧瞧?我在家带着玉梅。”她是个谨慎的妇人,总觉得人多的地方不太平。
扎着冲天辫的小妹李玉梅一听不带她去,小嘴一瘪,金豆子立刻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
李震岳看着小妹委屈的样子,心里一软,继续争取:“妈,难得有一次这么热闹的大事,听说以后就太平了。
还是全家一块儿去吧,相互也有个照应。”
最终,在李震岳的坚持下,一家五口简单收拾了一下,锁上门,朝着前门大街的方向走去。
街上的人比预想的还要多,简直是人山人海。
道路两旁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市民,大多面黄肌瘦,穿着打补丁的旧衣裳,但许多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混杂着好奇、期盼与些许不安的神情。
李铁个子高,把小妹玉梅架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母亲肖二丫则紧紧攥着小弟李震川的手,生怕他一溜烟钻进人堆里找不到了。
李震岳紧紧跟在父亲身边,目光扫过周围密密麻麻的人群,心里忽然有些发紧。
这年头可没什么广播寻人,孩子要是走丢了,找回来的希望极其渺茫。他凑到被父亲扛得高高的小妹身边,一遍又一遍地、耐心地教她:
“玉梅,记住啊,咱家是南锣鼓巷95号。南——锣——鼓——巷——95号。要是找不到爸妈和哥哥了,就找戴着这种帽子(他指了指远处维持秩序的士兵)、穿着这种衣服的叔叔,告诉他们咱家的地址,记住了吗?”
小妹起初还觉得好玩,跟着念,后来被问得烦了,扭着身子不肯再说。李震岳却不厌其烦,直到她能把地址完整地背出来才稍稍安心。
“来了!来了!”人群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紧接着,铿锵有力的锣鼓声由远及近,震天动地地传了过来!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不约而同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向前望去。
只见一队队身着土黄色军装、戴着八一帽徽的士兵,排着不算特别整齐、却带着一股子坚毅沉稳气质的队列,迈着坚定的步伐,踏过古老的青石路面,从远处缓缓行进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几排战士,胸前佩戴着醒目的大红花,他们面容黝黑,神情激动,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叫做“希望”的光芒,那热情仿佛能驱散这冬日清晨的寒意。
他们手中的步枪擦得锃亮,刺刀在微弱的晨光下反射出点点寒芒。
“快看!快看!”小弟震川兴奋地指着队伍,在母亲怀里蹦跳。坐在父亲肩头的小妹也忘了害怕,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
李震岳站在家人中间,望着这支与记忆中任何军队都截然不同的队伍,望着他们朴素的军装、朴实的面容以及那感染人心的昂扬士气,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一个旧时代,就在这脚步声、锣鼓声和欢呼声中,彻底落幕了。
小妹李玉梅坐在父亲宽厚的肩头,兴奋得手舞足蹈,对着每一队走过的士兵用力挥舞着她那瘦小的手臂,小脸涨得通红,仿佛每一个战士都能看到她热情的招呼。
小弟李震川则在母亲身边蹦蹦跳跳,用尽全身力气欢呼,清脆的童音在喧天的锣鼓声中依然清晰:
“爸爸!快看!好多叔叔!好多好多!”
“爸爸!他们背着的枪真长!”
“爸爸!后面!后面有汽车!绿色的!”
“爸爸!那个……那个用马拉的是不是大炮啊?好大!”
孩子眼中只有新奇与热闹,尚不能完全理解眼前这支队伍所代表的翻天覆地的意义。
李震岳没有像弟妹那样雀跃,他只是静静地站在父亲身旁,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这支从眼前源源不断走过的洪流。
他看到队伍并非完全统一:有的队伍头戴略显笨重的德式钢盔,眼神锐利;有的则戴着厚实的狗皮帽子,脸上带着风霜的痕迹,却步伐坚定。
他们肩上的步枪更是五花八门,像一个小型的万国武器博览会——细长的日式三八式,结构粗犷的俄式莫辛-纳甘,线条流畅的美式m1加兰德,甚至还有他隐约能认出来的、“中正式”步枪的身影。
这些武器无声地诉说着这支军队曾经经历的艰难与整合。
然而,尽管装备驳杂,士兵们军服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但他们腿上那整齐划一、紧紧扎起的绑腿,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纪律性和坚韧精神。
就在这时,李震岳的目光捕捉到队伍中几名格外年轻的战士,他们或许比自己现在这具身体大不了几岁,脸庞稚嫩,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紧握着手中比他们还高的步枪,昂首挺胸地走过。
刹那间,连日来纠缠他的噩梦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校门口那个拄着军刀、眼神凶戾如狼的日本退役兵;街头为了一包花生米就对他这个孩子狠下杀手的凶恶兵痞;还有在洪水中那个拼尽全力、脸上写满不甘的年轻消防员……混乱、暴力、屈辱与牺牲的记忆交织在一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血,混合着一种想要掌握自身命运的强烈渴望,猛地冲上了心头。
他看着眼前这支虽然装备简陋,但士气如虹、纪律严明的队伍,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这一世,我不要再做那个在洪水中无助等待救援的人,不要做那个在街头任人欺凌的孩子,也不要再做那个沉溺享乐、虚度光阴的灵魂。
我要做一个军人!就加入这样的队伍!
做一个响当当的、能守护想守护之物,
一个无所畏惧、顶天立地的军人!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在他心中点燃了一簇火焰,驱散了穿越以来的迷茫与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