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灰蒙蒙的晨雾还没散去,保罗开着车,车灯像一把利剑,刺破了这层雾气。
远远地,保罗就看到岩石下有一团裹在格子毯里的影子。两人脑袋紧挨着,就跟两颗被露水黏在一起的小水珠似的,在慢慢消失的星光下睡得正香。
“咳!”保罗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想把他俩叫醒。
这一声咳嗽,惊得一群麻雀“扑棱棱”地从旁边飞过,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划出一道凌乱的弧线。
潘逸冬猛地睁开眼睛,后脖子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像是被火烤着了似的。他慌慌张张地扯毯子,结果手忙脚乱的,不小心勾住了张新月的围巾。
这一勾,张新月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在黎明前微弱的光线下,慢慢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就像还盛着没来得及消失的星星,看得潘逸冬喉咙直发紧,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救援队呢?怎么还没来?”张新月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声音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慵懒。
“唉,我找了好几家救援队,人家大半夜的都不愿意出动。不过我好歹搞到了这个。”保罗一边说,一边从汽车后备厢里拎出一捆粗绳。绳子在晨风里晃悠,发出“沙沙”的响声。
保罗脸上露出抱歉的神情,接着说道,“这绳子还是我跟朋友说了好多好话,人家才借给我的。”
坑边的野草上挂满了露水,湿漉漉的。潘逸冬走到坑边,探头往下一看,只见下面黑洞洞的,像一口深井。残月微弱的光洒在坑底,就像一枚碎掉的银币,闪着冷冷的光。
潘逸冬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绳子,语气坚决地说:“这太危险了,还是我下去吧!”
“别,我最轻,我下去最合适。”张新月说着,已经解开了登山包,把绳子往自己腰间缠。她一边缠,一边对潘逸冬说,“你帮我打个布林结就行,这你肯定会吧?”
潘逸冬的手指碰到张新月的腰侧时,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他用尼龙绳在张新月腰间绕了三圈,可就在收口的时候,绳子突然打滑了。
张新月一个踉跄,一下子撞进了潘逸冬的怀里,她的发梢扫过潘逸冬的下巴,痒痒的。
保罗的低笑声混着远处教堂传来的晨钟声飘了过来,潘逸冬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好像有一群萤火虫在乱飞,连一句简单的“抱歉”都说得结结巴巴的,舌头像是打了结一样。
绳子“嗖”的一声掉进了坑洞,声音就像一条蛇滑进草丛里,隐隐约约的。
张新月顺着绳子往下滑,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就只剩一个在晃动的小白点,在坑壁潮湿的雾气里忽明忽暗,看得潘逸冬心里直发紧。
潘逸冬紧紧攥着绳子,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直到听见张新月在下面大喊一声“找到了”,他才惊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屏住了呼吸,赶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等张新月攀着绳子爬上来的时候,晨光正好照在了她的睫毛上。她的头发上沾着几根草屑,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包,眼睛却亮闪闪的,就像刚刚升起的启明星。她兴奋地说:“手机没电了,不过护照还在!可算是没白冒险!”
保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大得震得车顶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他走上前,拍了拍潘逸冬的肩膀,调侃道:“看来某位先生的心跳终于要恢复正常了,刚才看你紧张得哟!”
早餐是在镇口的面包房解决的。张新月特别热情,坚持要请潘逸冬和保罗吃黑森林蛋糕。
刀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张新月一边吃,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起酒店里的迷你钢琴,眼睛笑得都弯成了月牙:“今晚来听我弹新写的曲子吧?就当是谢礼了,你们可一定要来啊!”
“好啊!”保罗马上接过话头,还冲潘逸冬挤了挤眼睛,“反正下午没训练,对吧?”
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其实我也特别喜欢音乐,以前还组过乐队呢!不过后来为了乒乓球,就把音乐放下了,现在想想还挺可惜的。”
在回程的车上,潘逸冬望着窗外飞快往后退的冷杉树,发起了呆。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张新月靠在座椅上睡着了,阳光洒在她的发丝上,把头发染成了金棕色,看起来就像一团柔软的云。
潘逸冬心里想着,自己这颗“星星”,大概是心甘情愿被她的“引力”吸引住了。
回到俱乐部冲澡时,热水“哗哗”地冲刷着潘逸冬后颈的汗珠。镜子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雾气,可他还是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嘴角挂着的笑。
这种开心的笑容,以前只有站在球桌前打球的时候才有,可现在,仅仅因为一个女孩的邀约,就在这十月德国的清晨,像天空中的星光一样,满满地溢了出来。
好不容易挨到了傍晚,斜阳把德国小镇尖尖的屋顶都染成了蜜色,看上去暖烘烘的。
保罗开着车,碾过路边的落叶堆,发出“沙沙”的响声。潘逸冬坐在车上,望着车窗倒影里的自己,不停地整理衣领。突然,他想起赛前热身时那种紧张又期待的心情,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了,从指尖一点点爬上后颈,让他既兴奋又有点不安。
“到了,下车吧!”保罗伸手拍了拍潘逸冬的肩膀。
音乐酒店的霓虹招牌在暮色里一闪一闪的,就像一串被揉碎了的音符。一推开门,黑胶唱片转动发出的“吱呀”声,混合着烤香肠的香味,一下子就扑面而来。
吧台后面放着一架老钢琴,上面还摆着贝多芬的半身像。烛台里的蜡烛火苗,随着小提琴曲轻轻摇晃,营造出一种浪漫的氛围。
“快看舞台!”保罗用手肘撞了撞潘逸冬,提醒道。
聚光灯下,一位银发乐手正在用颤音琴演奏,一个个音符就像泉水里的小水珠,“叮咚叮咚”地滚落下来,好听极了。
可潘逸冬的目光一下子就被旋转楼梯上走下来的身影吸引住了。张新月穿着绛红色的巴伐利亚传统裙装,裙摆上绣着细细的莱茵河浪纹,看上去精致极了。她的卷发上别着一枚银质月形发卡,每走一步,就好像是踩着音符,从天上慢慢坠落人间。
“天呐!她美得像幅油画。”保罗忍不住赞叹道,他的声音混着旁边玻璃杯相碰的轻响,传进潘逸冬的耳朵里。可这时候的潘逸冬,只觉得喉咙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张新月。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张新月走过来,声音里带着一股茉莉香,特别好听。她的指尖在菜单上轻轻划过,热情地推荐道,“推荐试试烤猪肘配雷司令,这里的厨子以前还在柏林爱乐乐团当过后勤呢,手艺特别棒!”
保罗马上用德语和张新月聊了起来,从慕尼黑啤酒节的热闹场面,谈到勃拉姆斯的故乡,又说起自己曾经组乐队的那些趣事,还有为了乒乓球梦想放弃音乐的遗憾。
潘逸冬只能勉强听懂零星几个德语单词,比如“s?ngerin(歌手)”“26 jahre(26岁)”。他只好盯着刀叉在烛火下的反光,有点不知所措,默默地数着桌布上的音符暗纹。
突然,张新月转眸,用英语问潘逸冬:“逸冬,你平时训练的时候,觉得哪部分最辛苦啊?”
“正手拉弧圈吧,”潘逸冬一边回答,一边摩挲着虎口处的茧子,那是他握拍二十年,每天训练留下的印记,“每天要挥拍五千次,一直练到肌肉都记住动作了为止。”
就这样,话题像一条被阳光照亮的小路,越聊越宽。三个人从乒乓球的旋转轴,聊到歌曲采风。当张新月说起在肯尼亚草原上写的《斑马布鲁斯》时,保罗突然吹了声口哨,兴奋地说:“真想听现场版!你就露一手呗!”
“那得请我上台才行呀。”张新月调皮地眨了眨眼,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把木吉他。
聚光灯照在张新月指尖的那一刻,潘逸冬忽然想起昨晚,她在坑里小小的身影,就像一枚月牙。可就是那小小的身影,却让整个山脉都好像成了她的伴奏。
这时,张新月轻轻拨动琴弦,开口唱起了她十六岁时写的歌:“You’re the star I fell for, long before the moon knew how to glow...”(你是我爱上的星,远在月亮学会发光之前)
潘逸冬虽然不太懂英文歌词的意思,可他却看得懂张新月垂眼时,睫毛在眼下投下的影子,就像一只蝴蝶轻轻地把翅膀收拢在吉他弦上,美得让人心动。
保罗忍不住感叹道:“她的歌也好听,再这样下去,我怕我都要爱上她了!你说是不是,逸冬?”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潘逸冬一眼。
潘逸冬握着玻璃杯的手指瞬间发白,杯壁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滑,凉得他发颤。他死死盯着舞台上张新月晃动的裙摆,胸腔里像是塞了团乱麻,酸涩和烦躁搅在一起。
他强压下想反驳的冲动,可喉间发紧,连呼吸都变得不畅。看着保罗一脸促狭的笑容,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里暗暗较劲——自己才不会让这种玩笑话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