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靖王府已是一片肃杀的车马粼粼之声。火把在黎明前的浓黑中跳跃,拉长着甲士们沉默的身影,将一种冰冷的紧迫感涂抹在每一寸空气里。
石室的门被最后一次推开,带来的不再是往日里药膳或审视的气息,而是一种混合着皮革、钢铁和霜寒之气的凛冽。秦烈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侍女,手中捧着一套折叠整齐的、料子厚实却样式简单的青灰色衣裙。
“陆姑娘,时辰已到,请更衣启程。”秦烈的语气是一贯的公事公办,侧身让侍女入内。
侍女的动作麻利却毫无温度,如同摆弄一件需要妥善包装的物品,沉默而迅速地替陆云姝换上了那身便于远行的装束。布料摩擦着皮肤,带着室外侵晨的寒意和一种陌生的拘束感。
陆云姝任由她们摆布,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她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眼底,如同封入冰层的暗流。那瓶血竭粉和那三支冰冷的石镞弩箭紧贴着她最里层的肌肤,成了她仅有的、微不足道的依仗。
更衣完毕,秦烈微微颔首:“姑娘请随我来。”
踏出石室门槛的瞬间,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竟让她有片刻的恍惚。被囚禁了太久,骤然重回开阔之地,即便仍身处王府高墙之内,也让她产生一种不适应的晕眩感。
府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却异常安静,只有马蹄叩击青石地面的脆响、车辕转动的吱呀声以及军官压低嗓音传达指令的短促声响,交织成一种压抑的、蓄势待发的氛围。
她被引着一路穿廊过院,走向王府正门。沿途遇到的侍卫皆垂首避让,目光不敢有丝毫斜视,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王府大门洞开,门外景象映入眼帘——
数十名玄甲骑士肃立两侧,人马皆覆轻甲,只露一双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气息沉凝如铁。中间是一辆玄色马车,造型并不华丽,却异常坚固沉稳,车壁似乎比寻常马车厚实许多,帘幕用的是厚重的深色绒布,足以隔绝外界窥探。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马车旁那个玄衣墨发的挺拔身影。
萧景辞背对着大门,正听着一名将领模样的属下低声禀报什么。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周身散发着一种比霜风更刺骨的寒意与威压。他似乎感知到她的到来,并未回头,只是抬手止住了下属的话头,缓缓转过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瞬间锁定在她身上。目光在她那身不起眼的衣裙上扫过,带着一种审视所有物的冰冷与漠然,最后定格在她苍白却强作镇定的脸上。
通过那该死的契约,陆云姝清晰地感受到他此刻心绪如同绷紧的弓弦——冰冷,锐利,充满了对行程的绝对掌控欲,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未知险途的戒备与……隐隐的兴奋。
他朝她迈了一步,玄色大氅在晨风中拂动,带来一股迫人的压力。
“都安排妥当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是对秦烈的发问,目光却未曾从陆云姝脸上移开。
“回王爷,一切就绪。先锋已出发一炷香,沿途暗哨均已就位。”秦烈躬身回应。
萧景辞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着陆云姝,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毫无暖意的弧度:“很好。那么……上路吧。”
他不再多言,转身,率先走向那辆玄色马车。一名侍卫立刻跪下,以背为凳。
陆云姝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的梗塞感,在秦烈无声的示意下,跟着走向马车。经过萧景辞身边时,他并未看她,但她能感受到那如有实质的视线和通过契约传来的、冰冷的禁锢感。
她踩着侍卫的背,登上马车。车内空间比她想象的宽敞,陈设简单却用料考究,铺着厚实的软垫,小几上固定着茶杯烛台,角落甚至还有一个小型书架。厚重的帘幕垂下,立刻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隔绝了大半,营造出一种压抑的静谧。
紧接着,车帘再次掀开,萧景辞弯身走了进来。
他高大的身躯一进入,原本尚算宽裕的空间顿时显得逼仄起来。他并未看她,径直在对面的软垫上坐下,闭目养神,仿佛她只是一件无需在意的行李。
马车微微一沉,显然是秦烈坐上了车辕。随即,一声低沉的号令响起,车队开始缓缓移动。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血契联系,在沉默中嘶嘶作响。
陆云姝紧靠着车壁,尽可能拉开与他的距离,目光落在微微晃动的厚重车帘上,试图透过那一点缝隙感知外界。城市的喧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郊外愈加清晰的风声和更单调的车马声。
她能感觉到,车队的速度正在加快。
萧景辞始终闭着眼,如同老僧入定。但她知道,他绝对清醒。他周身的戒备未曾松懈分毫,那通过契约传来的感知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自然也包括近在咫尺的她。
她不敢有任何异动,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生怕引起他丝毫注意。只是默默运转着体内那丝微弱的龙气,试图安抚自己狂跳的心脏和紧绷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车队似乎驶入了一段崎岖的道路,颠簸变得明显起来。
一直闭目养神的萧景辞,忽然毫无预兆地开了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
“收起你那些无用的心思。”
陆云姝浑身一僵,猛地看向他。
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语气淡漠得不带一丝情绪:“沧溟山不是你的江南故里。那里的危险,远超你的想象。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就安分待着,听懂了吗?”
最后四个字,他微微睁眼,狭长的眼眸中寒光一闪,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钉入她的瞳孔。
陆云姝指尖冰凉,指甲掐入掌心,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干涩:“……是。”
他似乎满意了她的顺从,重新阖上眼,不再言语。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颠簸持续着,每一次晃动都像是在敲打着陆云姝紧绷的神经。
又行了一段路,车外隐约传来水流声,似乎正在过桥。
就在此时——
咻!嘭!
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空气!紧接着是箭矢狠狠钉入马车壁板的闷响!力道之大,让整个车厢都猛地一震!
“敌袭!保护王爷!”车外瞬间响起秦烈急促的怒吼和拔剑出鞘的锐鸣!玄甲骑士的呼喝声、兵刃碰撞声、马蹄惊乱声骤然爆发!
陆云姝脸色煞白,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几乎是同时,对面闭目的萧景辞猛地睁开眼!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意外或惊慌,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杀意和冷酷!
他身形未动,只是袖袍猛地一拂!
一股无形却磅礴霸道的气劲轰然荡出!
咄咄咄!
数支透过车帘缝隙射入的弩箭,竟被他这随手一拂震得偏移方向,狠狠钉入两侧车壁,尾羽兀自剧烈颤抖!
“待在车里,不准出来!”他冷喝一声,语气不容置疑。下一刻,他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掠出车厢!
车外杀声震天!兵刃交击的锐响、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显然战况极其激烈。
陆云姝紧紧蜷缩在角落,听着外面血腥的厮杀声,感受着马车因混乱而不断产生的晃动,脸色苍白如纸。她死死咬住嘴唇,努力压制着因恐惧而几乎要失控的呼吸。
这就是他所说的危险?才刚刚离京不久!皇帝的人?还是……别的势力?
通过那剧烈震荡的契约连线,她能模糊地感受到萧景辞那冰冷而高效的杀戮意志。他如同虎入羊群,所过之处,便是死亡。
突然——
嘭!
一道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击在马车一侧!整个车厢剧烈倾斜,几乎要翻倒过去!陆云姝惊呼一声,被惯性狠狠甩向对面车壁!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撞得头破血流之际,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托住了她——是萧景辞之前拂袖荡出的那股气劲残余,竟还未完全消散,护住了车厢内部!
马车堪堪稳住。
车外的厮杀声却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
只剩下风声,以及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透过车帘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弥漫进来。
死寂。
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车帘被一只沾着点点暗红的手掀开,萧景辞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玄衣之上并未沾染多少血迹,但他周身那未曾散去的、凝如实质的杀意,比任何血腥场面都更令人胆寒。
他目光扫过车内,看见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却完好无损的陆云姝,冰冷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松动,随即又被更深的漠然覆盖。
“清理干净,继续赶路。”他对着车外的秦烈冷声吩咐,语气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
他弯腰,重新坐回原位,闭目,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那弥漫不散的血腥气,和车壁上兀自颤动的箭矢,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惊心动魄。
车队再次缓缓启动,碾过可能尚温的尸骸,坚定不移地朝着北方,那终年积雪、隐藏着无数秘密与危险的沧溟山行去。
陆云姝抱着双臂,指尖冰冷,在持续的车轮声中,缓缓闭上了眼。
裂痕之路,第一步,便已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