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的每一次开合,带来的气息都愈发不同。往日里沉滞的、属于地下石室的阴冷潮湿,渐渐被一种浮动的、带着金属锈蚀和皮革摩擦的紧迫感所取代。脚步声不再只是秦烈规律沉稳的独奏,而是多了许多匆促、沉重、夹杂着甲胄轻微碰撞的杂音,如同暗流在石室外涌动。
陆云姝倚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锦缎上划过。含在舌下的老山参片释放着持续而温和的药力,滋养着她千疮百孔的经脉,那丝金色的气流似乎也因此壮大了发丝般细微的一缕,运行起来不再如先前那般滞涩艰难。
但这并未带来丝毫安慰。
萧景辞的爽快应允,那瓶此刻紧贴在她胸口肌肤上的血竭粉,以及秦烈转述那句冰冷的“尽快恢复”,都像是一把把悬于头顶的利刃,明确地丈量着她作为“炉鼎”所剩无几的温养时间。
沧溟山。龙睛之位。那不再是薄绢上一个模糊的符号或一个遥远的威胁。它正随着王府内外愈发明显的调动迹象,一步步逼近,成为即将吞噬她的现实。
她尝试着,将那一丝增强了些许的感知力,更精微地附于那根无形的契约之线上。另一端,萧景辞的情绪像是一片冰封的海,表面平静无波,其下却暗涌着巨大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躁动与急切。偶尔会有零碎的画面或声音碎片迸溅出来——
……沙盘旁,骨节分明的手指重重按在沧溟山某处山谷,周围几名身着劲装的将领屏息凝神……
……深夜书房,与幕僚低语,“……皇帝派来的‘眼睛’,一个都不能留……”
……批阅公文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掌心烙印,眼底掠过一丝近乎狂热的光芒……
每一次感知,都让她心底的寒意更深一分。他的决心已定,计划周密,且毫无顾忌。这趟行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与平安无关。
这两日,她变得异常安静。不再翻阅那本早已被弃置的《地枢志》,不再摆弄那些掩人耳目的药草,只是日复一日地安静休养,配合地喝下每一碗调整过的汤药,仿佛认命般接受着一切安排。
秦烈送来餐食和汤药时,她会低声询问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诸如“天气似乎转凉了”或“王爷近日似乎很是忙碌”,语气温顺,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与关心。
秦烈的回答总是简练而疏离,但从他偶尔提及的“车马已备齐”、“随行医官已定”等只言片语中,陆云姝默默拼凑着外界的信息。
直到启程前夜。
夜色浓稠如墨,石室内烛火飘摇,将她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在冰冷的石壁上。万籁俱寂,唯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乎低不可闻的巡夜更楼声。
陆云姝毫无睡意,心神紧绷如弓弦。含服参片带来的暖意无法驱散那股从灵魂深处渗出的冰冷。她静静坐着,如同蛰伏的兽,等待着未知的审判。
突然——
一股尖锐、冰冷、饱含暴戾杀意的意念,如同淬毒的冰锥,毫无预兆地顺着契约连线猛刺而来!
“呃!”陆云姝猝不及防,被这股强烈至极的情绪冲击得眼前一黑,神魂剧痛,猛地捂住心口,蜷缩起来。
那不是针对她的怒意,而是一种纯粹的、宣泄般的杀戮快感!是萧景辞那边传来的!
几乎在这股意念传来的同时,远处,隔着重重庭院,一声极其短促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断,戛然而止!
那声音……虽然扭曲变形,却依稀可辨……是白天那个传来皇帝“关怀”的内侍!
他死了!就在靖王府内!萧景辞动手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用如此酷烈直接的方式,清除了皇帝的眼线!
陆云姝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契约另一端,萧景辞那未曾收敛的、甚至带着一丝餍足感的冰冷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一波波冲击着她的感知。
他这是在示威!向皇帝,或许也是……向她!用最血腥的方式宣告着他的绝对掌控和不容挑衅!
疯狂的念头!他难道不怕皇帝立刻发难吗?还是说,他对沧溟山之行的谋划,已经迫切到足以让他无视一切后果?
剧烈的恐惧过后,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般的冷静反而渐渐浮现。疯子……她身边的这个人,是一个手握权柄、心思深沉且毫无顾忌的疯子!与虎谋皮,早已注定。
她缓缓松开攥得发白的指尖,感受着心口符文因那外来的杀意而微微灼烫。藏在衣内的血竭粉小瓶冰凉刺骨。
不能再等了。沧溟山就是最终的祭坛。在此之前,她必须尽可能抓住一切机会。
就在她心神激荡,决意孤注一掷之际,石室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秦烈。
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陆云姝迅速躺下,拉高锦被,闭上双眼,调整呼吸,伪装成熟睡的模样,只留一丝心神高度戒备。
石门被轻轻推开,秦烈走了进来。他的脚步比平日更轻,气息也收敛得极好。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榻边停顿了片刻。
陆云姝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他在看什么?检查她是否被方才的动静惊扰?还是……另有目的?
片刻沉默后,一件微沉、带着体温的东西,被极其轻缓地塞入了她枕褥之下,紧挨着她藏匿薄绢和血竭粉的地方。
做完这一切,秦烈没有丝毫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合拢石门。
一切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陆云姝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摸索向枕下。
那是一个小巧的、皮质温软的箭囊,里面并排躺着三支短小精悍的弩箭。箭镞并非金属,而是某种漆黑的、触之冰寒的奇异石材打磨而成,箭杆上刻着细密的、从未见过的符文。
这不是王府制式兵器!秦烈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紧紧攥住那冰冷的箭囊,指尖拂过那些晦涩的符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这是帮助?是试探?还是另一个更深陷阱的诱饵?
窗外,远远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凄冷而突兀。
启程的时刻,就要到了。
陆云姝将那意外的箭囊紧紧搂在怀中,另一只手握住胸口的血竭粉瓶,目光穿透浓重的黑暗,望向不可知的未来。
裂痕之路已在脚下,通往龙睛之位的征程,注定以血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