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的药草气味日益混杂,干燥的花瓣、碾碎的根茎、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冰片清凉,交织成一种奇异而略显沉闷的氛氲。陆云姝斜倚在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甘松末,目光却穿透氤氲的香气,落在虚空某处。
连日来萧景辞有求必应的纵容,非但没让她安心,反而像无声堆积的雪层,压得她心头愈发窒闷。他仿佛一个极有耐心的猎手,冷眼看着她这只困兽在笼中徒劳地试探、挣扎,甚至主动索要可能致命的诱饵。
她必须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那本被弃置一旁的《地枢志》是否真的未引起他更深怀疑?他对这“同殒之契”的了解到底到了何种地步?还有皇帝那边的压力,他又是如何应对?
被动等待,只有死路一条。
夜色渐深,石室外巡逻侍卫的脚步声变得稀疏而规律。陆云姝吹熄了榻边小几上那盏昏黄的油灯,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墙角龙涎香那一点猩红的光点时明时灭。
她缓缓坐起身,屏息凝神,将全部意识沉入心口那灼热的龙形符文。经过这些时日艰难不懈的引导,那丝发梢般细微的金色气流虽未壮大多少,却似乎更驯服了些许,如同溪流般依着她的意念,极其缓慢地在残破的经脉间流转。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一缕比发丝更细、更缥缈的感知,搭上了那条连接着她与萧景辞的无形契约之线。
嗡——
神魂猛地一震,如同被强光刺穿!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更要汹涌的感知洪流,顺着那丝线咆哮涌来!
不再是模糊的情绪碎片和力量波动,而是几乎身临其境的画面与声音!
她看见——
烛火通明的书房。萧景辞负手立于一幅巨大的北境舆图之前,指尖正点着沧溟山某处山谷。秦烈垂首恭立一旁,神色肃穆。
“……龙睛之位,确定在此?”萧景辞的声音冷冽如冰泉击石。
“回王爷,根据那半张残图与近期地动监测,十之八九。但此处地势险峻,且有……且有诡异力场笼罩,先前派去的三批探子,皆莫名失联,无一返回。”秦烈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沉重。
萧景辞沉默片刻,指尖重重碾过那处标记:“再派。用‘影卫’,带足破瘴器物。活要见人,死……也要把尸首带回来,本王要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是!”
画面陡然切换。
幽暗的密室,仅有一灯如豆。萧景辞坐在案前,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本被她动了手脚的《地枢志》!他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缓慢地翻过,目光锐利如鹰隼,似乎在检视每一处墨迹、每一个装订的细节。
陆云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神魂因剧烈的紧张而震荡,那传递来的画面也随之波动模糊。
他似乎并未发现那裱糊的痕迹。最终,他将书册丢回案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失望?
“确系寻常杂书,并无异常。”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冷声道,“看来,她那日的反应,或许真是惊惧过度所致……亦或是,她比本王想的,更会做戏。”
阴影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微微躬身,无声无息。
“继续盯紧她。她索要的那些东西,让下面的人照给,看看她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萧景辞的声音里透出冰冷的玩味,“另外,‘药’不必再下了。本王倒要看看,没了那些压制,她体内那东西,能让她‘恢复’到什么程度。”
陆云姝如遭雷击!药!那些汤药里果然一直有东西!是压制龙气?还是压制她的恢复?而他,如今撤去了压制,是想看她失控,还是……期待她能更快“成长”到符合他的要求?
恐惧与愤怒交织,几乎让她维持不住那缕脆弱的感知。
画面再次强行涌入。
……肃穆的朝堂之上。皇帝萧景琰高踞龙椅,目光扫过下方垂首的萧景辞,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威压:“……北境沧溟山一带近来地动频繁,民舍损毁,恐有不祥。靖王曾于北境驻守多年,熟悉当地情势,朕意,派你携工部官员前往勘察安抚,一则显天恩,二则……也好查探地动根源,以安民心。”
朝臣之中,隐隐有目光交换。谁不知沧溟山苦寒险恶,匪患丛生,此行明为抚慰,实为放逐与试探!
萧景辞出列,躬身,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臣弟,领旨谢恩。”
……退朝后,宫道之上。一名身着侯爵服制的老者悄然靠近,低语:“王爷,陛下此举恐非善意,沧溟山那边……是否要提前布置?”
萧景辞脚步未停,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皇兄既想看戏,本王岂能不搭好台子?传令下去,按计划进行。正好,本王也想去亲眼看看,‘龙睛’究竟是何模样。”
……
感知的画面开始变得混乱破碎,夹杂着萧景辞批阅公文时的凝神、独自弈棋时的冷寂、以及深夜练功时那霸道内力引动的、通过契约传来的阵阵灼热冲击……
信息量庞大而驳杂,冲击得陆云姝神魂剧痛,几欲碎裂。她死死咬住牙关,强撑着,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就在她即将支撑不住之时,一段最新的、鲜活的感知碎片猛地撞入她的意识——
似乎是刚刚发生!就在离石室不远处的书房!
萧景辞屏退了左右,只留秦烈一人。他摊开掌心,那龙形烙印在烛光下流转着暗金的光芒,灼热气韵隔着遥远距离依旧清晰可感。
他眉头紧锁,凝视着那烙印,忽然运起一股精纯内力,试探性地冲击那烙印所在!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同时从他和陆云姝的喉间溢出!
陆云姝只觉得掌心如同被烧红的铁锥狠狠刺入,剧痛钻心!那痛楚不仅源于物理层面,更直击神魂!与此同时,她心口的符文猛地爆发出灼目的金芒,一股狂暴的龙气被强行引动,在她体内疯狂窜动,撕裂着刚刚有所修复的经脉!
“王爷!”秦烈惊呼。
萧景辞猛地攥紧手掌,额角青筋跳动,眼底却掠过一丝近乎疯狂的炽热与……满意?
“无妨。”他声音沙哑,带着痛楚过后的奇异兴奋,“感应……更强了。果然,痛苦与力量的冲击,都能让这‘契约’联系变得更加清晰、牢固。”
他摊开手,看着那愈发灼亮的烙印,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惊雷炸响在陆云姝的感知中:
“……双生之契,逆夺造化……看来古籍所载非虚……只是这‘炉鼎’,还需再养一养……”
炉鼎?!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玄冰,瞬间将陆云姝从头到脚冻僵!所有的猜测、怀疑、恐惧,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残酷的证实!
逆夺造化!他果然知道!这同殒之契,根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将她视为容纳、温养龙气的容器,待时机成熟,便要行那掠夺之事!
巨大的惊恐与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般在她胸腔爆发!那缕本就脆弱的感知瞬间被这剧烈的情绪冲得粉碎!
“噗——!”
陆云姝猛地睁开眼,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前冰冷的锦被上,触目惊心。
神魂如同被撕裂般剧痛,体内龙气失控地乱窜,心口符文灼烫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
石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石门被猛地推开!
萧景辞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携着一身夜间的寒气和尚未完全平息的、内力激荡后的危险气息。他的目光如电,瞬间锁定榻上吐血不止、面色金纸、气息奄奄的陆云姝,以及她身上那无法掩饰的、剧烈波动的龙气之力!
他快步走近,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内力探入,感知到她体内那一片混乱狂暴、近乎自毁边缘的状况,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
“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问,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无误地燃起了震怒的火焰,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急!
陆云姝瘫软在榻,眼前阵阵发黑,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已说不出一个字。唯有那双因剧痛和绝望而涣散的眸子,倒映着他震怒的面容。
夜窥得秘,引火烧身。
她终于触碰到了那黑暗真相的冰山一角,却也彻底惊动了盘踞于深渊之上的恶龙。
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