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醒了。
不是被晨光唤醒,而是被沉重如闷雷、一声紧似一声的战鼓,活生生从睡梦中捶醒!
咚!咚!咚——!
镇北侯府的聚将鼓,带着金铁交鸣的肃杀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垂死巨兽的悲鸣,撕裂了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鼓点沉重、急促、连绵不绝,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敲打在每一扇紧闭的门窗上,敲打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口!
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在城中蔓延开来。
无数窗户被猛地推开,一张张惊恐茫然的脸探出来,望向侯府方向,望向那被灰蒙蒙天光勾勒出巨大轮廓的府邸深处。马蹄声开始零星响起,随即越来越密,如同骤雨敲打石板,从四面八方的街巷汇聚,朝着同一个方向——侯府正门前的巨大校场!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滚烫,充满了铁锈般的血腥气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形的肃杀之气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整座城池。
宸王府,听涛轩静室。
沉闷如雷的战鼓声穿透厚重的墙壁,清晰地敲打在室内凝滞的空气里。每一次鼓点落下,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陆云姝的心上,震得她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靠在柔软的引枕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异常明亮,如同淬过火的寒星,紧紧盯着坐在床前圈椅中的萧景辞。
萧景辞依旧披着那件厚重的玄色大氅,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如冷玉。一夜的煎熬和寒毒的侵蚀,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疲惫印记,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如同寒潭深渊,锐利得惊人。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凝神倾听着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的鼓点,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圈椅扶手上,指尖随着鼓点的节奏,极轻、极缓地叩击着坚硬的紫檀木。
那细微的叩击声,几乎被窗外的鼓声淹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韵律。
“是总攻的聚将鼓。”萧景辞的声音低沉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清晰而冷冽,“三通鼓毕,点卯不到者,斩立决。你父亲……要倾巢而出了。”
陆云姝的心猛地一沉!阴山隘口失守、粮仓被焚的噩耗带来的冲击尚未平复,这催命的鼓声便已擂响!她仿佛能看到父亲陆渊此刻站在高台之上,面对着黑压压的将士兵卒,那双曾经刚毅如今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怎样焚天的怒火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阴山隘口……”陆云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后背的钝痛让她气息有些不稳,“北狄焚粮后立刻化整为零消失……这绝非寻常劫掠!诱敌深入!背后必是太子与北狄勾结,布下的绝杀陷阱!父亲他若贸然率大军出塞追击……”
“他别无选择。”萧景辞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窗棂,投向侯府校场的方向。“粮仓被焚,前线军心动荡。朔州乃帝国北门,不容有失。他身为镇北侯,统帅三军,此刻若龟缩不出,军心顷刻瓦解,朝堂攻讦立至!太子只需一道‘畏敌如虎、坐失疆土’的弹劾,就能将他彻底钉死!他只能进,不能退!”
他的分析冰冷精准,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将陆渊逼到了悬崖边缘的绝境赤裸裸地剖开在陆云姝面前。
陆云姝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却压不下心底翻涌的愤怒和无力!她当然明白!前世陆家满门覆灭的序幕,正是由这阴山隘口的惨败拉开!父亲带着满腔怒火和屈辱,一头扎进了北狄精心布置的口袋阵!最终……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陆云姝的声音哽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痛楚。即使父女已然决裂,即使那祠堂的鞭痕还火辣辣地灼烧着她的后背,但血脉深处的牵绊,岂是那么容易斩断的?
萧景辞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冰封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陆渊这杆镇北的大旗,此刻还不能倒。朔州需要他来稳定军心,北境的防线需要他来暂时支撑。太子想要借刀杀人,一箭双雕……没那么容易。”
他微微停顿,指尖的叩击停了下来。
“真正的战场,不在阴山隘口之外。”他抬起眼,望向窗外那被战鼓声搅动得风云激荡的天空,声音里淬着冰冷的锋芒,“而在朔州城内,在通往京畿的粮道上,在那些……自以为藏得很深的魑魅魍魉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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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侯府,正门广场。
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座肃杀的城市。巨大的校场上,黑压压一片!刀枪如林,寒光烁烁!数千名身披玄甲、面容冷硬的北境精锐士卒,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肃然列阵!空气凝固如铁,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战马偶尔不耐的喷鼻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洪流!
点将台上,陆渊一身玄黑重甲,猩红的披风如同凝固的鲜血,在凛冽的晨风中纹丝不动。他高大的身躯如同铁铸的山岳,矗立在高台中央。一夜未眠,加上急怒攻心吐血的损耗,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灰色,眼窝深陷,眼白上蛛网般的血丝密布,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焚天煮海般的怒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他右手按在腰间那柄象征着镇北军最高权柄的“断岳”重剑剑柄之上,手背上青筋虬结,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咚——!”最后一声沉重到仿佛要撕裂耳膜的鼓声,如同丧钟般轰然落下!余音在死寂的校场上空久久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麻!
“时辰到!”一名顶盔贯甲的副将厉声高喝,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刺破肃杀,“点卯!”
短暂的死寂之后,各级将官洪亮而急促的点名声次第响起,又迅速湮灭在凝固的空气中。
“禀侯爷!”副将大步上前,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铁血之气,“朔州城防营、虎贲营、玄甲重骑营……应到将校一百七十三员,实到一百七十三员!应到士卒八千六百人,实到八千六百人!请侯爷示下!”
陆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台下那一片沉默的钢铁海洋。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面孔,都写满了坚毅和一种面对未知强敌的沉重。他看到了他们眼中压抑的怒火,看到了他们紧握兵器的指节泛白,也看到了……那隐藏在坚毅之下的、因粮仓被焚而不可避免的动摇和恐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铁锈味,狠狠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他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胸腔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下一刻,他踏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带着千钧之势,低沉沙哑、却如同惊雷炸响的声音,瞬间传遍了整个死寂的校场:
“北狄狼崽子!阿史那金狼!”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冷的杀意和刻骨的耻辱,“他们烧了我们的粮!杀了我们的兄弟!占了我们的隘口!现在,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进了草原深处!他们以为!烧了粮!就能让我们朔州的儿郎饿着肚子等死?就能让我们引颈就戮?就能踏碎我大胤的北门?!”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断岳”重剑!
“锵——!”一声清越激昂、仿佛龙吟九霄的剑鸣,撕裂长空!
重剑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寒芒!剑尖直指西北阴山方向!
“告诉他们!做梦!”陆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雄狮最后的咆哮,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意志,狠狠砸在每一个士卒的心头!“断岳剑在此!陆渊在此!镇北军——在此!”
他高举重剑,剑锋在灰暗的天空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那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儿郎们!随本侯——出塞!杀敌!”
“杀——!”
“杀——!杀——!杀——!!!”
短暂的死寂之后,如同压抑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数千名士卒的怒吼声汇聚成一股毁天灭地的洪流!刀枪如林,疯狂地顿击着脚下的冻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整个校场的地面都在剧烈颤抖!冲天的杀气混合着焚天的怒火,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冲垮了黎明前最后一丝阴霾!直冲云霄!
陆渊猩红的披风在狂风中猎猎狂舞!他猛地转身,重剑归鞘,动作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
“开拔!”
沉重的侯府正门,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被数十名力士缓缓推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露出了门外通往未知血战的长街。
陆渊没有丝毫停留,大步流星地走下点将台。重甲铿锵,步履沉重如雷。就在他即将跨过那道象征着安宁与战火分界线的门槛时,他的脚步,极其突兀地、猛地顿住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骤然投向校场边缘、一处被阴影笼罩的角落。
那里,苏清瑶一身素白,如同风中摇曳的小白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手中捧着一件折叠整齐的玄色大氅,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满是担忧、不舍和一种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柔弱无助。她的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丝线,死死缠绕在陆渊那高大却布满阴霾的背影上。
陆渊的身体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他死死地盯着苏清瑶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担忧和依恋,再想到那个被他亲手鞭笞、钉死在栖梧苑、最终破窗失踪、至今杳无音讯的亲生女儿……巨大的反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暴怒、失望、耻辱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背叛的刺骨痛楚,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筑起的铁血堤坝!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不再看苏清瑶一眼,魁梧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戾气,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朝着早已牵到门口、焦躁不安的黑色战马,狂冲而去!
翻身上马的动作带着一股毁灭般的蛮力!战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
“驾——!”陆渊猛地一夹马腹,缰绳狠狠抽下!
黑色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出了洞开的侯府大门!猩红的披风在他身后拉成一道绝望而暴怒的血色残影!沉重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敲碎了长街的寂静,朝着城门方向,绝尘而去!
他身后,沉默的钢铁洪流紧随其后,如同黑色的怒潮,涌出了侯府,涌上了长街!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甲胄碰撞声,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洪流,碾过青石板路,碾过无数惊恐的目光,碾向那未知的、弥漫着血腥味的边关战场!
苏清瑶依旧捧着那件大氅,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望着陆渊绝尘而去的、没有丝毫留恋的背影,望着那如同黑色怒潮般涌出侯府的钢铁洪流,脸上那柔弱无助的泪痕迅速干涸。一丝极其隐秘、带着冰冷怨毒和得逞快意的笑容,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她的嘴角。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件无人接受的玄色大氅,指尖用力,几乎要将柔软的布料抠破。
“去吧……去吧……”她无声地翕动着嘴唇,眼中闪烁着淬毒的光芒,“带着你的怒火……去迎接属于你的……葬身之地吧!我的……好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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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王府,听涛轩静室。
沉重的马蹄声和甲胄铿锵的洪流声,如同闷雷般从远处滚过,震得窗棂都在微微颤抖,也清晰地传入了室内。
陆云姝靠在引枕上,紧闭着双眼。浓密的长睫如同受伤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窗外传来的每一个声音——那决绝的怒吼、那震天的杀声、那沉重的马蹄、那甲胄的轰鸣……都像是一把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剜在她的心上!
她仿佛看到了父亲陆渊翻身上马时那暴怒而决绝的背影,看到了那猩红披风拉出的血色残影,看到了沉默而肃杀的钢铁洪流……前世那场惨烈的败仗,那些染血的战报,那些冰冷的阵亡名单……如同最残酷的噩梦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翻涌、交织!
心口处,那枚紧贴着的蟠龙玉佩,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烫!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一种……仿佛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撕心裂肺般的痛苦,猛地从那两点朱砂龙目中爆发出来!顺着血脉,狠狠刺入她的灵魂深处!
“呃……”陆云姝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心口!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那不是她的痛!是……是玉佩另一端!是萧景辞!他在承受着什么?!
她猛地睁开眼,急切地看向窗边的萧景辞!
萧景辞依旧负手立在窗前,背对着她。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峭的轮廓。他似乎并未被窗外那千军万马出征的洪流所动,只是静静地望着。
然而,陆云姝却清晰地看到,他垂在身侧、掩在玄色大氅下的那只手,正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手背上,根根青筋如同盘踞的怒龙,狰狞暴突!一股压抑到极致、却又仿佛随时会破体而出的恐怖戾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悯,如同实质般从他紧绷的背影中散发出来!
他在看什么?在看那出征的军队?还是……在透过这弥漫的烽烟,看到了更远、更黑暗的阴谋?
就在这时,萧景辞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攥的拳头。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陆云姝苍白而痛苦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冰封的锐利之下,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对这场注定悲剧的预知,有对陆渊刚愎的冰冷评判,有对北狄和太子毒计的滔天杀意……最终,却定格为一种近乎沉重的、不容置疑的决断。
“朔州的烽火,已经烧起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命运,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但烧掉的,绝不仅仅是粮仓和关隘。”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穿透了墙壁,投向远方那被战云笼罩的天空。
“这只是一个开始。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养好你的伤。”他最后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和一种……心照不宣的盟约,“我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一场……在阴影中,决定生死的仗。”
陆云姝捂着依旧悸动的心口,感受着玉佩传来的、那混杂着萧景辞冰冷戾气的滚烫余温,再听着窗外渐渐远去的、如同送葬鼓点般的马蹄和脚步声。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绝,瞬间席卷了她!
她缓缓地、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越过萧景辞沉默而孤峭的背影,投向窗外那阴霾密布、烽烟四起的天空。
父已出征,踏向深渊。
而她,与眼前这个男人之间,那以血为契、以玉佩为凭的盟约,在这一刻,随着朔州城外冲天而起的烽烟,彻底铸成!
前路荆棘密布,血火交织。
但,心诺已立,便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