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龙涎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无声却激烈碰撞的视线。陆云姝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方才那句近乎挑衅的要求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但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无收回的可能。
她强迫自己迎上萧景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试图从那片寒潭中分辨出丝毫情绪。是震怒?是嘲讽?还是……一丝她无法理解的探究?
时间如同被拉长的丝线,每一息都漫长无比。她甚至能感觉到通过那该死的契约传来的、来自他掌心的灼热感正在加剧,仿佛映照着他内心翻涌的波澜。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重的静默压垮时,萧景辞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玩味,却并非全然是怒意。
“《地枢志》?”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前朝地理杂记,记载些山川异闻,风水怪谈。你看它做什么?”
他没有立刻发作,反而问起了缘由。陆云姝心下稍定,指尖却依旧冰凉。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思绪,声音放得轻缓而虚弱,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与一丝后怕:“方才……方才昏迷之时,意识混沌,仿佛见到许多支离破碎的景象,有山崩地裂,亦有地涌金莲……混乱不堪,惊悸难安。醒来后只隐约记得书名,想着或许……或许能从书中寻得一丝半缕线索,弄明白这身不由己的……反噬究竟从何而来,也好日后谨慎些,不再惊扰王爷。”
她将缘由推给昏迷中的幻象,半真半假,既点出了龙脉异动可能带来的天地之威,又示弱地表明只想求个明白以求自保,姿态放得极低。
萧景辞审视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似乎要剖开她这副脆弱顺从的表象,直刺内里真意。那本《地枢志》确实只是一本偏门的地理杂书,并非什么禁籍秘典。但她偏偏在此时提及……
是巧合?还是她真的从龙脉反噬中窥见了什么?亦或是……某种更刻意的试探?
他想起方才通过契约感受到的那一丝极其微弱、却试图探向他的感知。虽然一闪即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但此刻结合她这突兀的要求,却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这个女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全然被动无助。
“惊扰?”他缓步走近,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停在榻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你以为,一本杂书便能让你掌控体内那东西?”
他的压迫感实在太强,陆云姝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指尖攥紧了微凉的锦被:“云姝不敢妄想掌控。只是……只是心中恐惧,若一无所知,下次再……再牵连王爷,万死难辞其咎。”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是恰到好处的惊惧与恳切,“求王爷成全。”
萧景辞沉默地看着她这副情态,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明知她多半在做戏,但这副脆弱中带着倔强的模样,竟比那些一味逢迎或恐惧尖叫的女人,更让他……不易烦躁。
他忽然倾身,冰冷的指尖再次捏住她的下颌,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意味。陆云姝浑身一僵,呼吸几乎停滞。通过契约,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与她心口符文同源的灼热,以及那之下隐藏的、深不可测的力量。
“想看书,可以。”他开口,气息几乎拂过她的唇瓣,声音低沉而危险,“但本王的规矩,你得明白。”
“本王给你的,你可以拿。本王没给的,你不能碰。”
“安分守己,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若有不该有的心思……”他拇指微微用力,摩挲过她下颌细腻的皮肤,那触感引得两人皆是一阵细微的战栗,“代价,你很清楚。”
他松开了手,直起身,仿佛刚才那片刻的逼近从未发生。
“秦烈。”他扬声唤道。
石门应声而开,秦烈垂首恭立。
“去藏书阁,取《地枢志》来。”萧景辞吩咐道,语气平淡无波。
秦烈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多问,只应了声“是”,迅速离去。
萧景辞的目光重新落回陆云姝身上,带着一种冷冽的审视:“书给你。但记住,你看到的、想到的任何不同寻常之处,需即刻禀报本王。若有隐瞒……”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
“云姝明白,谢王爷恩典。”陆云姝低眉顺眼地应下,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第一步,成了。
不多时,秦烈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略有磨损的线装书册,恭敬地递给陆云姝。
书册入手微沉,带着陈年旧纸特有的气味。封面上的《地枢志》三字墨迹古朴,已有些模糊。
萧景辞并未离开,而是在石室内唯一一张椅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旁先前送来的公文,似乎打算就在此地处理事务,实则是一种无声的监视。
陆云姝捏着书册,指尖微微发颤。她能感觉到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并未完全从她身上移开。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中的紧张与激动,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
书页沙沙作响,在寂静的石室内格外清晰。开篇皆是些寻常的山川地貌记述,文字枯燥。她耐着性子一页页翻看,神情专注,仿佛真的只是在寻找与幻象相关的只言片语。
时间缓缓流逝。萧景辞批阅着公文,偶尔抬眼瞥向她,见她神情认真,并无异状,便又垂下目光。
陆云姝的心却越看越沉。这书中所载,确实多为地理风俗,并无什么显眼的秘辛。难道她的猜测错了?还是那关键的信息隐藏得极深?
就在她心神略有松懈之际,翻过一页,指尖忽然触到一片异常的粗糙。她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目光凝住。
这一页的纸张,似乎比前后几页略微厚实一些,纸质也略有差异,若非极其仔细地触摸感知,几乎难以发觉。而且,这一页记载的内容是关于北境沧溟山的一条简短河流记述,文字平平无奇,但其中“地脉潜行,隐于九渊”几个字的墨迹,似乎比周围文字更显深重,笔锋也略有不同。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就是这里!
她强行压制住立刻深入研究冲动,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轻轻蹙起眉头,仿佛对这段描述感到困惑不解。她保持着匀速,继续向后翻页,又随意看了几页,才状似疲惫地轻轻合上书册,揉了揉额角。
“可有发现?”萧景辞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公文,正看着她。
陆云姝抬起脸,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失望与茫然:“回王爷,暂时……暂时并未看到与云姝梦中相似的景象。只是些寻常风物记载,或许……是云姝记错了书名,或是梦境本就荒诞不经,当不得真。”她语气低落,带着些自嘲。
萧景辞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陆云姝的眼神清澈而坦诚,只有寻求答案未果的失落和一丝疲惫。
“既是无用,那便罢了。”他淡淡道,似乎失了兴趣,“身子未好,少费心神。”
“是。”陆云姝温顺地应道,将书册轻轻放在枕边。
就在这时,石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侍卫低声禀报:“王爷,宫中有旨,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萧景辞眉头微蹙,起身,目光最后扫过陆云姝和她枕边的书册:“安分待着。”
说完,他便带着秦烈大步离去。石门再次合拢,室内重归寂静。
陆云姝一动不动,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脚步声远去后,她才猛地松了一口气,后背竟已惊出一层冷汗。
她迅速拿起那本《地枢志》,再次翻到那异常的一页。指尖仔细地抚摸着那略微厚实的纸张,感受着那细微的差别。她目光落在“地脉潜行,隐于九渊”那几个字上,越看越觉得可疑。
她环顾四周,看到旁边小几上放着喝剩的温水。她咬咬牙,用手指蘸了些许清水,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地涂抹在那片纸张的边缘。
等待片刻,纸张微微湿润后,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尝试剥离。果然!这看似完整的一页,实则是两页被极高明的手法裱糊在了一起!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将上层那页记载着无关内容的薄纸揭开。
下层,并非书籍本身的泛黄纸页,而是一张材质特殊、略显柔韧的浅色薄绢!
薄绢之上,用极细的墨笔勾勒着复杂的图案和密密麻麻的细小注解!
那图案的核心,正是一条蜿蜒盘踞、隐于山峦河流之间的龙形!其形态与走势,竟与她心口那符文以及萧景辞掌心的烙印有着惊人的神似!而在图案四周,标注着许多奇特的符号和古体小字,仔细辨认,竟是关于地脉能量汇聚点、流向以及某种……封印或引导仪式的记载!
其中一行小字,赫然写着:“龙睛之位,双生之契,逆夺造化,同殒同归……”
陆云姝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轻薄的绢页。
找到了!
这并非简单的龙脉记载,而是……而是如何利用龙脉之力,甚至可能包括这“同殒之契”的线索!
萧景辞知道这书里藏着这个吗?他是有意试探,还是真的不知?
巨大的震惊与狂喜过后,是更深的寒意。这秘密太过惊人,若被发现……
她猛地将薄绢攥入手心,迅速将上层纸张恢复原状,用衣袖擦干水渍,将书册恢复如初,紧紧塞入枕下。
做完这一切,她力竭般地瘫软下去,心脏狂跳不止,手心里的薄绢如同烙铁般滚烫。
试探得到了远超预期的结果,却也将她推入了更深的迷雾和危险之中。
而此刻,皇宫大内,御书房中,气氛凝重。
皇帝萧景琰坐在御案之后,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下方,钦天监正周玄知垂首恭立,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萧景辞步入书房,行礼如仪:“臣弟参见皇兄。”
“景辞来了。”皇帝抬抬手,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沈良娣之死,朕心甚痛。你……节哀。”
“劳皇兄挂心,是臣弟治家无方。”萧景辞语气平淡。
皇帝话锋一转:“朕听闻,沈良娣去前,你府中似有异动?可有此事?”
萧景辞面色不变:“回皇兄,并无特殊异动。只是沈氏旧疾突发迅猛,府中下人惊慌失措,或许有些骚乱,惊扰圣听,是臣弟之过。”
皇帝盯着他,片刻不语。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周玄知适时上前一步,小心翼翼道:“陛下,王爷,臣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异气萦绕,似与地气波动有关。不知王爷近日可曾察觉府邸周围,或京中其他地方,有地动、泉涌等异常之象?”
萧景辞目光扫过周玄知,冰冷锐利,后者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漠然:“并无察觉。周监正莫非是觉得,沈氏之死,与地动有关?倒是闻所未闻。”
周玄知顿时冷汗涔涔:“臣不敢,臣只是……只是依例询问……”
皇帝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依旧落在萧景辞身上,意味深长:“没有便好。或许是朕多虑了。只是龙脉关乎国本,京中地气若有任何异动,景辞,你需得第一时间禀报朕知晓,万不可疏忽。”
“臣弟遵旨。”萧景辞躬身应道,垂下的眼眸中,一片冰冷暗沉。
试探,从四面八方而来。而风暴的中心,似乎正指向那间幽暗的石室,和那个身怀秘密的女人。
萧景辞走出御书房时,掌心那灼热的烙印,正清晰地传来一阵微弱却持续的心悸感。
那是远在王府石室中的陆云姝,因巨大的发现而难以平复的心绪波动。
他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晦暗。
她……果然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