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阁内,死寂重新凝固。
狂暴肆虐的灼热气浪已然平息,只余下空气中弥漫的、尚未散尽的焦糊气味,以及墨玉冰鉴表面新增的几道细微龟裂,无声诉说着方才那场冰与火的生死角力。
陆云姝瘫软在冰冷的锦衾之中,大口喘息,如同搁浅濒死的鱼终于被抛回水中。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余痛,每一次呼气都化作白雾,迅速被这冰窟的酷寒冻结。心口那熔炉核心般的滚烫余温依旧清晰,却不再狂暴,如同被套上缰绳的烈马,在体内温顺地流淌。她艰难地抬起眼,视线模糊地聚焦在自己那只被覆盖的手上。
萧景辞那只缠满焦黑绷带的手,依旧死死地按在她的手背。隔着灼热的玉佩和碳化的布料,冰冷与滚烫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交融着,烙印在肌肤之上。那枚蟠龙玉佩上的光芒不再刺目四射,裂痕深处沸腾的金红岩浆被一股无形的、极致阴寒的力量强行禁锢、压缩,在狰狞的缝隙中缓缓流淌,如同被冰封的地火。裂痕蔓延的趋势,被硬生生扼止了。
代价,是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萧景辞的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雕琢,纹丝不动。然而,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额角、脖颈处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疯狂跳动。豆大的冷汗混合着细小的冰晶,沿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冰冷的锦衾上,瞬间凝结。紧抿的薄唇边缘,一丝带着冰晶的暗红血痕缓缓渗出。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那是强行压制体内冰火炼狱所带来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剧痛震颤。
时间在无声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次呼吸,对两人而言都漫长如年。
终于,萧景辞紧按着她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脱力后的虚浮,收了回去。
失去那冰冷手掌的覆盖与压制,陆云姝的手背瞬间暴露在听雪阁刺骨的寒气中,滚烫的余温与极寒碰撞,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她无暇顾及,目光紧紧追随着萧景辞那只收回的手臂。
包裹手臂的绷带早已碳化碎裂,露出下面被灼伤得一片暗红、甚至有些地方皮开肉绽的皮肤。缕缕带着焦糊味的白气正从伤口处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整条手臂无力地垂落,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着,显然已经彻底废力。
萧景辞看都未看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臂,冰蓝色的眼眸深不见底,所有的剧痛都被强行压入那寒潭之底。他缓缓直起身,身形因失血和剧痛而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又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稳住。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锦衾中气息微弱的陆云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冰冷:
“管好你的‘本能’。”
“若再有下次,本王亲手捏碎它。”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寒冰的钢针,狠狠扎进陆云姝的心底。那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她毫不怀疑,为了掌控局面,为了消除威胁,这个冷酷无情的男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毁掉这枚维系她性命的玉佩!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瞬间攫住了她。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她垂下眼帘,避开那冰寒刺骨的目光,手指却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攥紧了胸前的玉佩。那玉佩残留的余温,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慰藉和依靠。
萧景辞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他转过身,拖着那条虚脱灼伤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向寝殿角落的紫檀圈椅。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背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孤绝而疲惫。
就在这时——
“王爷!王爷!” 听雪阁外,传来秦铮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呼声,伴随着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萧景辞脚步一顿,冰蓝色的眼眸瞬间恢复了锐利如刀的寒芒。他并未回应,只是缓缓在圈椅中坐下,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折的标枪。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秦铮高大的身影闪入。他脸色凝重,目光飞快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寝殿——地面残留的焦痕、冰鉴的裂纹、空气中未散的焦糊与药味,以及王爷胸前绷带上新洇开的暗红和那条惨不忍睹的左臂。秦铮的瞳孔猛地一缩,但立刻压下惊骇,快步走到萧景辞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物。
“王爷!属下带人仔细搜查了灰雁在侍女房的住处,在床榻下极其隐蔽的夹层里,发现了这个!” 秦铮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凝重。
那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扁平物件。
萧景辞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接过油布包。入手微沉,带着纸张的质感。他一层层剥开油布,露出里面一本极其古旧、边缘磨损严重的薄册。
册子的封面是某种深褐色的兽皮鞣制而成,没有任何文字,只绘着一朵形态极其妖异的花卉图案。花瓣细长卷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花蕊部分则是刺目的猩红,如同凝固的毒血。整朵花透着一股阴森、不祥的气息,仿佛多看两眼都会被其散发的毒气侵蚀。
萧景辞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图案…他曾在北狄王庭最机密的巫毒档案的残页上见过模糊的记载!这是传说中生长于北狄极北苦寒绝地、百年难遇的剧毒奇花——“鬼面噬心兰”的图腾!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册子。
里面的纸张泛着陈旧的暗黄色,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并非中原文字,而是一种扭曲、诡异、如同毒虫爬行般的北狄古语!字迹深褐色,隐隐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仿佛是用某种特殊的毒血混合矿物粉末书写而成!
萧景辞虽不通晓全部北狄古语,但常年与北狄作战,对一些关键词汇和符号极其敏感。他快速翻动着脆弱的书页,冰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捕捉着那些扭曲的字符。
“葬林…蚀骨…附魂…引血…”
“冰魄掌…寒髓…共生…反噬…”
“龙…阳火…焚毒…噬源…”
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词汇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戳入他的脑海!这薄册,赫然是一本记载着北狄王庭最核心、最隐秘的巫毒之术的毒经!其中详细记述了“葬林”奇毒的培育、特性、发作方式,甚至…如何利用某种至阳至刚之力(龙?阳火?)来中和、乃至反噬此毒!更提到了与之同源、却更加阴狠的“冰魄掌”邪功!
而最后几页残缺的笔记,字迹明显不同,更加潦草急促,用的是掺杂了北狄语的中原文字,显然是后来者匆匆记录!
“……葬林入体,寒毒蚀骨,唯龙脉阳火可引…然阳火暴烈,需以共生之法导之…若阳火初生不稳,反引寒毒反噬,冰火同焚,玉石俱焚……”
“……佛堂…密匣…寒潭映月…祭坛…或为引毒之钥……”
“……‘毒蕊’已动…目标…宸王…陆…取其阳火本源…炼…噬心丹……”
看到最后那潦草笔记中“毒蕊”二字,以及“取其阳火本源”和“噬心丹”的字眼时,萧景辞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比听雪阁寒气更加刺骨的冰冷杀意,瞬间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毒蕊”!
是那个组织!那个如同附骨之蛆、潜伏在阴影深处、操控着无数阴谋的毒蛇!灰雁竟是“毒蕊”的人!她的目标,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刺杀,而是要利用陆云姝体内那初生的、不稳的龙脉阳火,来炼制某种歹毒至极的丹药?!
“王爷?” 秦铮感受到那恐怖的杀意,忍不住低呼。
萧景辞猛地合上册子!冰冷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抬起头,冰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瞬间穿透幽暗的光线,再次钉在拔步床锦衾中、那个紧攥玉佩、气息微弱的女子身上!
原来如此!
石室指控,佛堂龙影…她的价值,不仅仅是洞穿阴谋的棋子,更是“毒蕊”眼中…绝佳的“药引”!
* * *
王府西隅,松柏森森。
白日里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杀戮的佛堂,此刻在夜色笼罩下更显阴森可怖。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的石阶虽已被清水反复冲刷,却依旧残留着几缕无法洗净的、深褐色的血痕,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味和一种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佛堂内一片死寂。长明灯的火苗幽幽跳动,将佛像和灵位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蛰伏的鬼魅。白日里刺客“孙嬷嬷”的尸体早已被清理,只余下地面上一片深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污轮廓。
一道黑影,如同真正的鬼魅,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佛堂的角落阴影里。他全身包裹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双精光内敛、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眼睛。他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脚尖点地,如同滑行般掠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的目标极其明确——佛像莲花座左侧,那个被萧景辞开启过的、极其隐蔽的机构所在!
黑影蹲下身,冰冷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工具,在那细微的木纹凸起周围极其小心地摸索、探查。他的动作轻柔而迅捷,仿佛在拆除一枚致命的炸弹。片刻之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指尖灌注一丝极其微弱、带着阴柔内息的气劲,以一种奇特的韵律,轻轻拂过机括周围几处肉眼难辨的细微划痕和残留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粉末。
那是萧景辞开启机括时,指尖残留的“葬林”寒毒气息!
黑影的指尖如同灵敏的探针,仔细感应着那些微弱的气息残留。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分析、印证着什么。随即,他的目光转向地上那片深色的血污轮廓,那是假扮孙嬷嬷的刺客留下的。他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其小巧、通体漆黑的玉瓶,拔开瓶塞。
一股极其淡薄、却带着刺鼻腥甜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玉瓶口对准血污最浓处,一股无形的吸力生成,极其微弱地攫取着血污中残留的、属于死者的最后一丝微弱气息。
做完这一切,黑影迅速盖好玉瓶,身影一晃,如同融入夜色的流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死寂阴森的佛堂,消失在王府重重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