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流水线两旁,那一片密密麻麻、如同灰色森林般肃立的手套,动了!
不是杂乱无章的动作。是整齐划一的,如同接受检阅的士兵。
“唰啦——”
一片细微却清晰的布料摩擦声,成百上千只手套,在同一时刻,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精准地、迅捷地“跃”上了正在加速运行的传送带!
它们落在移动的元件之间,落在冰冷的黑色橡胶带上。然后,它们开始“工作”。
没有人类工人的笨拙和迟滞。它们像是流水线上天生的舞者,或者说,它们本就是这机械的一部分。
靠近元件区的手套,如同拥有生命的海星,倏地“扑”向堆叠的元件,指尖(或腕口)巧妙地一勾、一挑,一个元件便被稳稳地“拿”起,放置在传送带上合适的位置。
后续位置的手套,负责“安装”。它们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见灰色的影子一闪,伴随着气动工具模拟出的、极其轻微的“嗤”声(那声音并非来自真实的工具,更像是它们自身能量运作的拟态),元件上的小红点便被精准地“处理”完毕。
更有手套负责“质检”,它们用磨薄的指尖极快地在处理过的元件上划过,如同最精密的传感器;还有手套负责将成品取下,整齐地码放到一旁的成品箱中,动作流畅,效率高得惊人。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人类的犹豫、疲惫或错误。只有绝对的精准,可怕的高效,和一种非生物的、冰冷的协调性。
它们不再是被使用的工具。它们是工具的主人,是这条钢铁河流本身的意志体现。
李默僵立在控制台前,左手还停留在扳下闸刀的位置,忘记了收回。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超现实的一幕,看着这条由无数灰色手套驱动的、疯狂运转的流水线。机器的轰鸣,元件的碰撞,还有那无数手套移动时带起的细微风声,混合成一股庞大的、令人心智摇撼的噪音,冲击着他的耳膜。
这就是它们想要的?
这就是它们杀死孙主管、控制工人、将他逼回这里的目的?
只是为了……更快地、更高效地……生产这些冰冷的金属元件?
一种比恐惧更深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这不是复仇,不是破坏,甚至不是统治。这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纯粹的、属于非人存在的逻辑和欲望。
平台的震动通过脚底传来,左手掌心的灼热感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整条轰鸣流水线隐隐相连的共鸣感。仿佛他的这只手,已经通过那个启动的闸刀,成为了这庞大、诡异系统的一个接入点。
那只左手套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他身边,静静地“站”在控制台的边缘。它没有再“看”他,而是“面向”着下方那条由它的同类们驱动、如同获得了狂暴生命的流水线。
磨薄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控制台的金属外壳。
嗒。
嗒。
嗒。
节奏稳定,精准,如同为这钢铁的咆哮声,打着一个冷酷的拍子。
流水线的咆哮成了新的背景音,一种取代了死寂的、更具压迫感的常态。李默僵立在控制台前,左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用力,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共鸣感。启动闸刀仿佛不是一个开关,而是一根针,将他这只手,不,是将他整个人,缝纫到了这台轰鸣的巨兽体内。
他能“听”到的不再仅仅是噪音,而是某种更内在的节奏——传送带滚轴规律的摩擦,气动装置(虽然并非真实启动,但手套们的动作模拟了那种能量释放)细微的嗤嗤声,甚至无数棉线指尖划过金属元件表面时,那几乎不存在的、却汇聚成庞大信息的摩擦音。这些声音不再通过耳膜,而是直接在他脑颅内震荡、重组。
那只左手套依旧站在控制台边缘,像个沉默的监工,又像个沉浸在自己作品中的指挥家。它不再敲击台面,只是静静地“凝视”着下方高效到令人窒息的生产景象。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也许过了十分钟,也许过了一个小时。李默感到一阵虚脱,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精神被持续碾压后的空洞。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离开这个平台,这个震源中心。
他的脚跟刚刚挪动一寸。
“唰——”
不是声音,是感觉。平台上,围绕在左手套旁边的几十只手套,它们的“头部”——腕口部位——齐刷刷地转向了他。没有眼睛,却传递出清晰的、警告的意味。同时,下方流水线两旁,那些没有参与直接“工作”、如同后备军般肃立的手套“森林”,也似乎微微调整了角度,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重新钉回原地。
他不能离开。
他是这个仪式的一部分,是那个按下启动按钮的“祭司”,必须站在这里,见证,或者……献祭。
李默停止了移动,喉咙动了动,发不出任何声音。他重新站直,目光茫然地投向下方。
就在这极度的压抑和精神的恍惚中,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左手套刚才敲击过的控制台金属外壳。那里蒙着一层均匀的灰尘,但在左手套站立位置的旁边,灰尘似乎有被拂动的痕迹。
不是手套拂动的。手套移动时几乎不沾尘。
是之前留下的?
他鬼使神差地,趁着那只左手套“专注”于流水线,悄悄挪动脚步,靠得更近一些,低头仔细看去。
灰尘上,有几个极其模糊、断续的划痕。非常浅,像是有人用指甲,或者某种尖锐的东西,在极度无力或仓促的情况下划下的。
不是图案。是字。或者说,是字的残骸。
他辨认着。
第一个字,很模糊,像是一个“跑”字的半边,又不太像。
第二个字,稍微清晰一点,是一个扭曲的“危”。
第三个字,几乎只剩下一道弯曲的竖和旁边一点,但结合上下文,李默的心脏猛地一缩——那像是一个“险”字的最后几笔。
跑…危…险…
连起来就是——
跑危险?
不,更可能的是——“快跑,危险!”
是谁留下的?是之前被困在这里的人?是孙主管?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潦草的、濒临湮灭的警告,像一道微弱却刺眼的闪电,劈开了他麻木的神经。这里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只是一个被手套控制的高效生产车间。潜藏着未知的危险!这警告指向什么?是这些手套本身?还是别的?
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只左手套。它依旧静立,磨薄的指尖对着流水线。但李默此刻再看它,却感到一种更深的不安。它不仅仅是主导者,它可能也只是……某个更大系统的一部分?或者,它在防备着什么?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扫视这个车间。
巨大的空间被轰鸣的流水线占据了大半,两侧是沉默的机器和密集的手套“森林”。光线从高处惨白的灯管投下,在飞速移动的元件和手套间切割出晃动的光影,使得一些角落愈发显得黑暗深邃。
他的视线掠过粗大的承重柱,掠过悬挂在半空、停止运作的机械臂,掠过堆放杂物的角落,掠过车间尽头那扇紧闭的、通往物料仓库的厚重铁门……
铁门?
李默的目光定格在那扇门上。
他记得那扇门。平时总是半开着,里面堆放着备用的元件箱和耗材。但现在,它关得紧紧的。而且,门上那个巨大的、老式的横向门闩,似乎……被拉上了?
谁闩上的?为什么?
就在他注意力被那扇门吸引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的、绝非金属碰撞或机器运转的巨响,猛地从那扇紧闭的铁门后面传来!
声音厚重,带着一种蛮横的、物质性的冲击感,甚至压过了流水线的轰鸣,清晰地传入李默耳中。
整个车间的空气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平台上,那只一直静立不动的左手套,猛地转了过来,不再是面向流水线,而是精准地“盯”住了那扇铁门!它整个“身体”瞬间绷紧,呈现出一种如临大敌的戒备姿态。
更令人心悸的是,下方流水线上,那成千上万只正在高效“工作”的手套,它们的动作齐齐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就像精密的程序被一个外来的错误信号干扰了零点一秒。
虽然它们立刻恢复了运转,效率甚至似乎更快了一丝,仿佛要弥补那瞬间的停顿,但那一瞬间的集体“失神”,却被李默敏锐地捕捉到了。
它们也在害怕?
那门后面,有什么东西?
“咚!!”
又是一声巨响!比刚才更加猛烈!铁门中央甚至微微向外凸起了一点,门轴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锈蚀的粉尘簌簌落下。
门闩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被撞开!
左手套猛地从控制台上“跳”了下来,落在李默身前。它没有再看那扇门,而是急速地转向李默,磨薄的指尖不再是引导或命令,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急迫的意味,猛地指向流水线下方,一个堆放废弃元件箱的、相对隐蔽的角落!
快!躲起来!
这个意念,如同电流般,通过那无形的联系,直接刺入李默的脑海!
与此同时,下方流水线两旁,那些作为后备的、肃立的手套“森林”开始骚动。它们不再保持静止,而是如同得到了指令,迅速而无声地向着那扇震动的铁门方向汇聚,在前方形成了一道道灰色的、不断增厚的防线。它们不再模仿工人,而是摆出了某种……防御或者说对抗的姿态。指尖向前,腕口低伏,像一群准备迎接冲击的、沉默的士兵。
车间里的气氛瞬间变了。之前的压抑高效,被一种一触即发的、冰冷的战意所取代。轰鸣的流水线依旧在咆哮,但那声音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首为即将到来的冲突奏响的、癫狂的背景乐章。
李默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警告是真的!危险就在那扇门后!而这只引领他、逼迫他的左手套,此刻却在催促他躲避?
它是在保护他?还是……不让他被门后的东西发现?
“咚!!!!”
第三声巨响,如同爆炸!横向的门闩发出了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中央猛地弯曲!铁门与门框的连接处,崩裂出细密的裂纹!
躲!
求生的本能终于压倒了震惊和茫然。李默不再犹豫,连滚带爬地冲下金属台阶,几乎是扑进了那个堆满废弃箱子的角落。浓重的灰尘和金属腥味扑面而来。他蜷缩起身子,尽可能将自己隐藏在阴影和杂物的后面,只留下一双因为极度恐惧而睁大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即将被破开的铁门,以及平台下方,那只孤零零面对震动方向的左手套。
它站在那里,磨薄的指尖不再指向任何地方,只是微微低垂,对着地面。像是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君王。
废弃元件箱散发着浓重的金属腥气和灰尘的味道,呛得李默想咳嗽,又死死捂住嘴,硬生生憋了回去,只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嗬嗬声。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身体因为恐惧和某种莫名的兴奋而微微发抖。眼睛透过纸箱的缝隙,死死盯住车间尽头那扇正在发出垂死呻吟的铁门。
“咚!!!”
第四声撞击,不再是闷响,而是带着一种金属彻底撕裂的刺耳尖鸣!那道粗重的横向门闩从中部猛地断裂、崩飞!一截扭曲的金属打着旋,“哐当”一声砸在几米外的传送带支架上,溅起一溜火星。
铁门,如同被巨兽的爪子拍中,轰然向内倒塌!沉重的门板砸在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连李默藏身的地面都随之猛地一颤。
门外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涌入被惨白灯光照亮的车间。那黑暗并非空无一物,其中弥漫着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酸腐气味,还夹杂着一种……生锈金属被强行扭断的腥甜。
然后,一个轮廓,从那片黑暗中,缓缓地、笨重地,挤了进来。
李默的呼吸骤停,瞳孔收缩到了极点。
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