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迫感依旧存在,但性质变了。从令人窒息的围困,变成了沉默的押送。
李默弯腰,捡起那个落满灰尘的破旧帆布包,动作缓慢而僵硬。他没有再试图塞任何东西进去,只是将它空空地甩到肩上。拉链坏了一半,包口敞开着,像一张嘲讽的嘴。
他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去拉。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做最后的、无谓的告别。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门把。
这一次,门很轻巧地被拉开了。门外,狭窄肮脏的巷道空无一人。没有想象中列队而立的手套大军,只有午后苍白的光线,斜斜地照在对面斑驳的墙壁上,以及墙角堆积的、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垃圾。
然而,就在他踏出门口的瞬间,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巷口一闪而逝的灰色。不是完整的形态,只是一抹移动的色块,迅速隐没在拐角之后。
它们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李默没有犹豫,抬脚向着工厂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这声音让他心烦意乱,因为它太规律了,规律得近乎……模仿。模仿那些细碎的敲击声。
棚户区似乎比平时更加安静。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坐在自家门口的人,眼神空洞,动作迟缓。一个男人正用戴着手套的手,一遍遍地擦拭着门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一个女人坐在矮凳上,戴着手套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反复地画着圆圈。他们对走过的李默视若无睹,沉浸在自己那片被无形之物牵引的世界里。
没有威胁,没有阻拦。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正常”。仿佛整个棚户区都被一层看不见的、由棉线编织的网轻轻罩住了。
越是靠近工厂,这种诡异的氛围就越是浓重。路上的行人几乎绝迹,连平时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的野狗都不见了踪影。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机油和金属味似乎也淡了,被一种更沉闷的、难以形容的气息取代。
工厂的大门敞开着,如同巨兽张开的、失去生机的口。门卫室里空无一人,桌上的旧茶杯还冒着一点微弱的热气,仿佛主人刚刚离开。
李默停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来路空荡,只有风吹动着地上的废纸,打着旋。那片他生活了许久的棚户区,此刻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静默得像一座巨大的、被遗弃的巢穴。
他转回头,迈步跨过了那道锈迹斑斑的铁门槛。
厂区内部,死寂。
高大的厂房像一头头沉睡的钢铁巨兽,窗户大多黑暗,只有少数几扇映出里面停滞的、沉默的机器轮廓。往常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消失了,传送带停止了运行,连照明灯都大多熄灭着。只有主干道两旁几盏残破的路灯,在愈发昏暗的天色下,投下惨淡的光晕。
没有人。一个工友都没有。没有警察,没有管理人员,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蒸发得无影无踪。
但李默能感觉到。
它们在这里。无处不在。
他的左手,那无形的触感开始变得温热,像靠近了热源。一种微弱的、持续的脉冲感,从掌心沿着手臂向上蔓延,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第三车间,他曾经工作过的流水线。
他沿着空旷的厂区道路向前走,脚步声在巨大的寂静中被放大,传出老远,又带着回音弹回来,显得格外突兀。道路两旁的车间窗户后面,偶尔会极快地掠过一抹灰色的人形阴影,矮小,沉默,一闪即逝,像是在暗中观察,又像是在无声地引路。
他没有试图去其他车间查看,也没有走向行政楼的方向。他的脚步被左手那股无形的牵引力牢牢抓住,不由自主地朝着第三车间走去。
车间的双开铁门虚掩着,留出一条黑暗的缝隙。
李默在门前站定,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铁锈和机油味的冰冷空气。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伸出右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
门内,景象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
流水线依旧停滞着,上面堆满了未完成的元件,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所有的机器都保持着最后停工时的姿态。
但在流水线两旁,在每一个工位上,甚至在一些机器的顶上,管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
手套。
清一色的灰色棉线手套。和他曾经戴过的一模一样。
它们静静地“站”在那里,指尖向下,支撑着布料的躯体,如同一片从流水线上生长出来的、沉默的灰色森林。没有声音,没有动作,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庞大无比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成百上千只。或许更多。
而在流水线的尽头,原本是生产线终端、偶尔用来堆放成品箱的一块略高的平台上,聚集着另一群手套。它们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圆。
半圆的中心,是一只孤零零的、左手的手套。
拇指和食指的位置,磨得发亮,几乎透明。
它没有“站”着,而是用一种更松弛的姿态“坐”在平台边缘,一只(或者说,一根)手套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金属台面。
嗒。
嗒。
嗒。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车间里,清晰得如同敲击在心脏上。
当李默推门进来的瞬间,敲击声停止了。
平台上,那只左手套缓缓地“抬”起了“头”——磨薄的指尖转向了门口的方向。
与此同时,流水线两旁,那一片灰色的“森林”仿佛被无形的风吹过,所有的“头部”——手套的腕口部位——齐刷刷地,转向了李默。
被成千上万只没有眼睛的“面孔”同时“注视”着是什么感觉?
李默无法形容。他只感到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四肢瞬间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肩上的帆布包滑落在地,发出“噗”一声轻响,在这极致的寂静中显得微不足道。
平台上的那只左手套,动了。
它从平台边缘“滑”了下来,落在地上,然后用一种看似笨拙、实则稳定的姿态,一步一步,向着李默“走”来。它的动作不像人类,更像是一种模仿,一种基于对五指结构的理解而进行的、诡异的移动。
它所过之处,流水线两旁那密密麻麻的手套“森林”,如同摩西分海般,无声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往平台的道路。
嗒…嗒…嗒…
只有它“行走”时,布料与水泥地面摩擦的细微声响。
李默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它靠近。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他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
它抬起“手”,磨薄的指尖,指向李默空荡荡的左手。然后,指尖缓缓转向,指向它来的方向——那个被手套群环绕的平台。
意思明确无误。
过去。
李默低头,看着这只曾经日夜陪伴他、吸饱他汗水和疲惫、如今却带着非人意志站在他面前的棉线制品。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认命的麻木。
他抬起脚,迈出了第一步。
脚步落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他沿着那条由沉默手套构成的通道,一步一步,走向流水线的尽头。那只左手套跟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像一个无声的押解者。
他能感觉到两侧那无数“目光”的聚焦,能感觉到左手掌心那无形的触感与前方平台产生着强烈的共鸣。
他终于走到了平台前。
平台上,那些围成半圆的手套微微动了动,让开了一个缺口。
缺口正对着的,是流水线主控台。此刻,控制屏幕是黑暗的,按键上落着灰。
那只左手套从李默身侧“走”上前,轻轻一跃,跳上了平台,重新回到它之前的位置。它转过身,再次面向李默。
然后,它抬起“手”,磨薄的指尖,先点了点李默空着的左手。
接着,指尖移向那布满灰尘的控制台。
最后,它指向流水线停滞的开关闸刀。
一个清晰的动作序列,一个无声的命令:
(你的手)->(控制台)->(启动)
它们要他……启动这条线。
用他这只被标记的、与它们产生联系的左手。
李默站在平台下,仰头看着那只居高临下、散发着无形威严的左手套,看着它身后那一片沉默的、等待着的灰色军团。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灰尘在惨白的应急灯光柱中缓缓飘浮。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空无一物。却重若千钧。
那只左手,空荡荡的,暴露在车间惨白的光线下,皮肤下的血管微微凸起,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它悬在半空,对着那只高踞平台、指尖点向控制台的左手套,对着它身后那片沉默的灰色森林,对着这条曾经吞噬了他无数日夜、如今死寂的钢铁巨兽。
启动它?
用这只被它们标记、与这诡异存在产生莫名联系的手?
李默的喉咙干得发烫,每一次吞咽都像在摩擦砂纸。脑海里闪过孙主管那张惊恐扭曲的脸,闪过老赵那诡异的笑容,闪过窗外移动的灰色阴影,闪过门缝下塞进来的那张画着箭头和手套的纸片……所有碎片都指向此刻,指向这个命令。
拒绝?他还能拒绝吗?门外是它们的世界,门内是它们的巢穴。他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答案。
那只左手套的指尖,依旧稳稳地指着控制台的启动闸刀,没有任何催促的表示,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实质,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透过皮肤,钻进骨髓。
他缓缓转动视线,看向那蒙尘的控制台,看向那个红色的、象征着动力与运转的闸刀手柄。上面落满了灰,还有几个模糊的、油腻的指印,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最后一次操作时留下的。
他的左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或者说,不全是),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来自血肉本身的悸动。掌心那无形的包裹感变得灼热,像一块即将燃尽的炭。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充满铁锈味的空气,迈出了脚步,踏上了通往平台的金属台阶。脚步声在死寂中显得异常沉重。
他走到控制台前。灰尘在灯光下飞舞。那只左手套向旁边挪动了一点,给他让出操作的空间,但它的“视线”(如果那磨薄的指尖可以称之为视线的话)始终牢牢锁定着他。
李默抬起右手,想要去拂开闸刀上的灰尘,动作却在半空顿住。
不。它们要的是这只左手。
他放下右手,重新抬起那只空着的、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左手,向着那红色的闸刀手柄,缓缓伸去。
越靠近,左手掌心的灼热感就越发强烈,皮肤下的悸动也越发清晰,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细微的、类似电流通过的麻痒。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沾满油污的塑料手柄时,他停顿了一瞬。
闭上眼睛。孙主管的脸再次闪过。然后是流水线永无止境的咔哒声,工友们麻木的眼神,酸洗车间那呛人的雾气……
再睁开时,他眼底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认命的灰烬。
他的左手,终于握住了那个启动闸刀。
触感冰冷而粗糙。
就在接触的瞬间——
嗡——!!!
低沉而巨大的轰鸣声毫无预兆地炸响,仿佛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在喉咙深处发出的咆哮!头顶上,所有惨白的日光灯管猛地闪烁了几下,然后齐齐迸发出刺眼的光芒,将整个车间照得如同白昼!
脚下的金属平台传来轻微的震动。前方,那条停滞的、布满元件的黑色传送带,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开始缓慢地、然后越来越快地向前滚动起来!元件与金属摩擦、碰撞,发出熟悉而又令人心悸的咔哒声,这声音起初稀疏,迅速变得密集,最终汇成一股喧嚣的、不容置疑的洪流,淹没了所有其他声响!
流水线,活了!
在李默左手扳下闸刀的瞬间,它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姿态,重新开始了运转!
这巨大的动静如同一个信号。
平台上,那只左手套猛地“站直”了身体,磨薄的指尖不再指向控制台,而是高高扬起,指向轰鸣作响的流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