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是活物,至少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活物。它庞大,几乎顶到了车间高高的天花板。它的主体,似乎是由无数台废弃、锈蚀的机器残骸强行焊接、捆绑、挤压而成的——能看到扭曲的传送带滚筒像肿瘤一样凸起,断裂的机械臂如同畸形的骨刺四处支棱,粗大的液压杆歪斜地插在躯干上,各种型号、颜色的金属板覆盖着表面,大部分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锈迹,以及某种凝固的、类似沥青的黑色油污。
它没有明确的头部,只在躯干的上方,有一个由几个破损的监视摄像头镜头和探照灯组成的、不断缓慢转动的复杂结构,像一只巨大、冷漠的复眼。它的“四肢”更是怪异,一条像是用数根粗大铁链绞合而成的“腿”,另一条则干脆是一个巨大的、锈死的齿轮,滚动时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凹痕。它的“手臂”之一,末端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锈迹斑斑的液压钳,一张一合间,发出“咔嚓、咔嚓”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另一条“手臂”则是一根长长的、前端如同开花般裂成无数尖锐金属触须的钻头,那些触须正在无意识地扭动着。
这不是机械。这是一种……工业的憎恶体。一座由失败、废弃和怨念堆积起来的、自行拼凑而成的恐怖造物。
它移动的方式笨拙而充满破坏性,每一次“迈步”,都让地面剧烈震动,散落在地上的小零件像炒豆子一样蹦跳起来。它身上不断有锈片和油污剥落,掉在地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酸蚀……巨像……”
一个破碎的、带着极致恐惧的词汇,如同幽灵般在李默的脑海中闪过。他不知道这名字从何而来,但它无比契合这眼前的怪物。
酸蚀巨像那复眼般的结构缓缓转动,惨白的光束扫过轰鸣的流水线,扫过那些严阵以待的灰色手套防线,最后,定格在了平台下方,那只孤零零站立着的左手套上。
“嗡——”
一种低沉、仿佛无数生锈齿轮同时强行转动的噪音,从巨像的躯干内部传来。它那液压钳构成的“手臂”猛地抬起,指向左手套,钳口疯狂开合,火星四溅。
挑衅。或者说,宣战。
平台下,那只左手套面对这庞然大物,没有任何退缩。它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磨薄的指尖轻轻点地。一个简单至极的动作。
但就是这个动作,如同吹响了冲锋号。
“唰——!”
流水线前方,那由成千上万只手套组成的灰色防线,动了!
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动作却快如鬼魅。如同灰色的潮水,又像是密集的蜂群,从地面、从传送带、从机器顶端,向着那酸蚀巨像发起了决绝的冲锋!
第一波手套如同自杀式袭击,猛地扑向巨像那滚动的齿轮巨足。它们没有试图硬撼,而是利用自身的灵活,试图钻进齿轮的缝隙,卡住它的转动!
“嘎吱——刺啦啦——!”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瞬间爆响!几只手套瞬间被齿轮碾磨、撕裂,化作纷飞的灰色棉絮和线头。但更多的手套前仆后继,悍不畏死地涌上去。齿轮的转动果然出现了明显的迟滞,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巨像另一条铁链绞合的巨足抬起,带着万钧之力,狠狠踩下!
“轰!”
地面龟裂,几只躲闪不及的手套被直接踩扁、嵌入地面。但更多的手套如同附骨之疽,沿着它锈蚀的“腿部”向上攀爬!它们用磨薄的指尖抠进锈片的缝隙,动作迅捷得不可思议,如同灰色的蚂蚁覆盖上一块移动的锈铁。
巨像那钻头触须的手臂猛地挥舞起来,如同一条狂暴的多头金属蛇,抽打、刺击着攀爬上来的手套。触须所过之处,手套纷纷被击碎、挑飞,棉絮和断线如同灰色的雪片般洒落。液压钳手臂则疯狂开合,将靠近的手套成片地夹碎、剪断。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没有呐喊,没有惨叫,只有金属的咆哮、破碎的嘶鸣和布料被撕裂的闷响。手套们个体脆弱,但它们数量庞大,配合默契,攻击精准而致命,专门寻找巨像关节、缝隙、以及那些看起来相对脆弱的监视镜头和探照灯攻击。
一只手套成功爬到了巨像躯干上,猛地扑向一个不断转动的监视镜头,“噗”一声轻响,镜头玻璃碎裂,那一片的“视野”瞬间暗了下去。
巨像发出一声更加愤怒的(如果那噪音可以称之为愤怒)轰鸣,躯干猛地一震,一股带着强烈酸腐气味的黑色油污从几个裂缝中喷射而出!
“嗤——!”
被油污溅射到的手套,瞬间冒起白烟,布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消融,化作粘稠的、黑色的残渣滴落在地。十几只手套在这一次喷射中彻底“阵亡”。
战况惨烈至极。
李默蜷缩在角落,看得心惊肉跳,浑身冰凉。这根本不是战斗,这是两个不同维度、不同逻辑的存在之间的残酷绞杀!一边是冰冷、高效、数量庞大的棉线集群意志,另一边是野蛮、厚重、代表着废弃与腐朽的钢铁怪物。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战场边缘,那只始终没有加入战团的左手套。
它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磨薄的指尖偶尔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像是在调整频率,又像是在发布着某种更精细的指令。它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酸蚀巨像身上,特别是它那不断喷射酸腐油污的裂缝,以及躯干内部隐约传来的、核心运转的轰鸣声。
它在观察。它在寻找弱点。
就在这时,酸蚀巨像似乎被这些渺小却烦不胜烦的“虫子”彻底激怒了。它那液压钳手臂放弃了拍打,猛地收回,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接抓向流水线的主传动轴!它要破坏生产的核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静立观察的左手套,动了!
它的动作不再是行走,而是一种爆炸般的弹射!灰色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并非直线冲向巨像,而是借助旁边一台静止冲压机的侧面一蹬,改变方向,精准地、迅猛地射向了巨像那条挥舞着钻头触须的手臂关节连接处!
那里,有一片相对较新、锈迹较少的金属板,似乎是后期修补上去的弱点!
“噗!”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类似布料穿透薄铁皮的声音。
左手套整个“身体”,如同最锋利的破甲锥,竟然直接撞破了那块金属板,整个儿钻进了巨像的手臂内部!
巨像挥舞钻头手臂的动作猛地一僵!内部传来一连串密集而混乱的、如同齿轮卡死、线路被强行扯断的刺耳噪音!钻头触须的扭动瞬间变得毫无规律,疯狂地抽打着空气和它自己的躯干,溅起更多锈片和火星。
成功了?!
李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下一秒。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的爆炸,从巨像那条钻头手臂的内部猛然发生!
炽热的白光从手臂的裂缝中迸射出来,巨大的冲击力将整条手臂从关节处炸得四分五裂!无数金属碎片、扭曲的零件、冒着黑烟的线缆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
爆炸的冲击波席卷整个车间,李默藏身的废弃箱子被掀飞了好几个,他被迫压低身体,用手臂护住头脸,仍能感觉到炽热的气浪和飞溅的细小金属颗粒打在身上,生疼。
当爆炸的余波稍稍平息,他急忙抬头望去。
酸蚀巨像的半边躯干被炸得一片狼藉,裸露出发红、扭曲的内部结构,浓烟滚滚。那条钻头手臂彻底消失,只剩下一个断裂的、冒着电火花的丑陋接口。它庞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发出一种类似哀鸣的低沉嗡鸣,复眼结构的光芒也暗淡了大半。
它遭受了重创。
但是……
爆炸的中心,那片弥漫着硝烟和焦糊味的空气中,一点灰色,如同断线的风筝,无力地飘落下来。
是那只左手套。
它不再完整。原本的灰色被熏得漆黑,布料残破不堪,边缘处甚至有灼烧的痕迹。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停在了一滩凝固的黑色油污旁边。磨薄的指尖无力地蜷缩着,不再有任何动作。
像一片被烈火燎过的、失去生命的枯叶。
它……死了?
为了重创巨像,它选择了同归于尽般的自杀式攻击?
李默怔怔地看着那片小小的、残破的灰色,大脑一片空白。那股一直存在于左手掌心的、无形的联系,在这一刻,如同被掐断的琴弦,骤然……消失了。
空落落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解脱、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
酸蚀巨像在原地踉跄着,发出不稳定、时断时续的轰鸣,似乎暂时失去了行动能力。
车间里,一时间只剩下流水线依旧在无知无觉地疯狂轰鸣,以及零星几只残存手套漫无目的移动时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结束了?
李默缓缓地从角落里站起身,灰尘和污渍沾满了他的衣服和脸颊。他看着那残破的巨像,又看了看那片寂静的、不再有左手套的平台。
就在他以为一切终于落下帷幕时——
“滋……啦……”
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电流杂音,突然从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掌心传来。
不是幻觉。
他猛地抬起左手。
掌心空无一物。
但是,在那皮肤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接通了。
一股冰冷的、陌生的、带着庞大信息的“流”,正顺着那刚刚断裂又瞬间重连(或者说,以另一种方式连接)的无形通道,汹涌地灌入他的脑海。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指令。是流程。是整条流水线每一个螺丝的扭矩,每一个元件的公差,每一次气动冲击的时序……是维持这钢铁巨兽咆哮运转的、全部的、冰冷的……知识。
以及一个更简洁、更绝对的意念,如同烙印般烫在他的意识里:
【维持运转】
李默僵在原地,瞳孔因为理解了这信息的含义而急剧收缩。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那空空如也的控制台。
看向那个红色的,启动闸刀。
维持……运转。
那只左手套死了。
但它把“岗位”,留给了他。
掌心皮肤下的“流”冰冷而庞杂,不是知识,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植入。齿轮的啮合角度,传送带的张紧系数,液压阀的启闭毫秒……无数他从未接触过、也无法理解的参数,如同与生俱来的呼吸节奏,沉甸甸地烙印在神经末梢。那个【维持运转】的意念,不再是外来的命令,它从内部生长出来,带着钢铁的腥锈味,成了他此刻存在的唯一意义。
酸蚀巨像在车间尽头发出断续、痛苦的嗡鸣,庞大的躯体微微摇晃,断裂的臂膀接口处跳跃着不稳定的电火花,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苟延残喘。残存的几只手套在它周围漫无目的地移动着,如同失去了蜂后的工蜂,失去了之前的协同与锐气。
李默没有看它们。他的目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牢牢锁死在控制台上那个红色的闸刀手柄上。上面还残留着他之前扳动时留下的、模糊的汗渍指印。
走过去。
一个声音在他颅内回响,分不清是那植入的意念,还是他自己濒临崩溃的潜意识。
他的左脚迈了出去。然后是右脚。脚步虚浮,踩在满是油污和金属碎屑的地面上,有些打滑。车间里依旧喧嚣,流水线的轰鸣,巨像不稳定的哀鸣,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金属冷却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
但他耳中,只剩下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和那皮肤下冰冷信息流奔涌的无声嘶鸣。
他走上了金属台阶,重新站到了控制台前。灰尘在惨白的光柱中缓缓沉浮。平台下方,那片左手套曾经站立、如今空无一物的地方,刺眼地空着。
他伸出右手,想像之前一样,徒劳地拂去闸刀上的灰尘。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塑料外壳,动作却再次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