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拿着笔,手指微微颤抖,这一次不是伪装。愤怒和无力感交织。但他知道,他没有选择。拒绝的后果,可能就不是“疗养”这么简单了。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在签名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有些虚浮,符合他“虚弱”的状态。
“很好。”安德森收起文件,脸上露出程式化的微笑,“休息一下,下午会有人来接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下午,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载着他,离开了医院。车窗玻璃是深色的,看不到外面具体路线,但他能感觉到车辆行驶了很久,最终驶入一处守卫森严、环境静谧得过分的大院。
他的新“房间”宽敞舒适,设施一应俱全,甚至有个小阳台,可以看到远处的山景。但窗户无法完全打开,网络接口是物理封闭的,房间里至少有三个明显的监控探头,以及更多他怀疑存在的隐藏眼睛。
他像一件被妥善保管起来的危险遗产,被贴上标签,收进了精美的储藏室。
日子一天天过去,规律得令人窒息。定时用餐,定时散步(有人“陪同”),定时接受心理评估(各种精妙的测谎和记忆触发技巧),定时服药(他怀疑里面有些东西不只是为了治疗伤痛)。
他表现得温顺、配合,记忆“缓慢”恢复,但总是卡在关键细节,情绪“逐渐”平稳,对过去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和厌倦。他开始在心理医生面前提及一些对技术感到疲惫、渴望平凡生活的话语。
他每天都在观察,记忆每一个保安的换班时间,每一个监控探头的角度,每一个工作人员的习惯。他大脑里那片数据的海洋已经干涸,但他作为李维本身的、最原始的观察力和求生本能被激发到了极致。
同时,他也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试图寻找雅琪的踪迹。他会在“允许”的散步路线上,用指甲在长椅背面刻下极细微的、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旧日代码符号。他会在接受“咨询”时,极其隐晦地提及一些只有她和陈浩才知道的、关于潘多拉早期研究的无关紧要的细节,观察对方的反应。
他像一台功率低下的老式计算机,在绝对的限制下,进行着最缓慢、最危险的运算。
一个月后的某天,在一次例行的户外活动时间,他坐在那张熟悉的长椅上,看着远处一成不变的山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长椅木质扶手下沿——那里,他前几天刻下的一个符号旁边,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新刻痕。
不是一个完整的符号,只是一个箭头,指向东南方向,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数字“3”。
李维的心脏猛地一跳,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他强行压制住所有情绪外露,维持着发呆的表情,手指却紧紧抠住了那个刻痕。
雅琪。
她在这里。或者她曾经在这里。她在尝试联系他。东南方向。3……可能是三楼?还是三公里外?还是三天后?
信息太少,但足够了。这是希望,是火种。
他缓缓站起身,像往常一样,慢吞吞地沿着规定路线往回走。
回到房间,他躺在那张柔软却如同囚笼的床上,闭上眼睛。
窗外,阳光正好,洒在他脸上,暖洋洋的。
但他的内心,一片冰冷的火焰正在无声地燃烧。
守夜人还在看着。
但他也不再是那个只剩下空壳的李维。
狩猎结束了。
漫长的、在监视下的伪装生存,开始了。
而第一个微弱的信号,已经收到。
他耐心等待着。
时间在疗养院里失去了锋利的边缘,变得绵软而模糊,像滴入清水里的墨,缓慢扩散,最终只剩下一缸辨不出原色的浑浊。日升月落被厚厚的窗帘和严格的作息表规整成一段段乏味的循环。
李维成了这里的模范“住户”。温顺、配合、记忆似乎稳定在一种“创伤后选择性遗忘”的状态,对技术的兴趣被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对田园生活的向往所取代。他会在心理评估时谈起以后或许可以学学木工,种点花草,眼神平静,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安德森调查员来的次数逐渐减少,每次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短。问题不再具有试探性,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关怀。监控似乎依旧严密,但那种无处不在的、被“守夜人”凝视的冰冷感,渐渐沉淀下去,变成背景噪音的一部分。或许委员会认为他真的成了无害的废墟,或许他们的注意力被新的危机吸引。
只有李维自己知道,内在的某些东西从未停止运转。大脑里那片数据的海洋干涸了,但计算的本能融入了血液。他观察警卫换岗时秒针的误差,记下送餐车每次轮胎压过外面车道特定破损处发出的轻微声响规律,估算风雨天气对监控摄像头角度造成的毫米级偏移。
这些碎片无用,又或许有用。他只是在磨砺一种武器,一种失去超感知后,仅凭人类最原始的五感和逻辑所能打造的武器。
还有那个刻痕。“东南。3”。
它像一枚烧红的钢印,烙在他的意识里。他无数次在脑海中构建这栋疗养院的结构图,估算东南方向三公里可能覆盖的范围——另一片更森严的隔离区?一片废弃的附属建筑?或者只是茫茫山林?
他需要更多信息。需要确认雅琪的状态,需要知道“守夜人”的监视底线。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更悄无声息。
一个雷雨夜。暴雨砸在屋顶和窗户上,声势惊人。疗养院的供电闪断了一次,尽管备用电源在几秒内启动,但那一瞬间的黑暗和混乱,足够敏锐的人做很多事。
李维在那短暂的黑暗中,如同蛰伏的捕食者,无声地从床上弹起。他早已摸清房间监控的死角——卫生间门后那一小块地方,当门以特定角度半开时,能形成一个视觉遮蔽区。
他闪身进去,从抽水马桶水箱内壁一个用口香糖黏住的防水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一小截磨尖的陶瓷碎片,来自他某天“不小心”打碎的一个盘子。还有一小块偷藏下来的、能短暂干扰低功率无线信号的简易电路板,原料来自一个被丢弃的电动剃须刀。
工具简陋得可怜。但这就是他所能拥有的全部。
备用电源启动,灯光重新亮起。监控探头红色的光点再次闪烁。
李维回到床上,呼吸平稳,仿佛从未离开。但手心里,紧紧攥着那点冰冷的坚硬。
第二天,雨过天晴。例行散步时间,他被允许在东南侧的小花园多待十分钟——这是他近期“良好表现”换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奖励。
花园边缘,有一排低矮的观赏性灌木,修剪得整整齐齐。 beyond the shrubs,是一道不算太高的电子栅栏,再往外,就是密林山坡,通向未知的“3”区域。
李维慢悠悠地踱步,像往常一样欣赏着雨后沾着水珠的花朵。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处于监控盲区且背对陪同警卫的瞬间,他蹲下身,系鞋带。
手指飞快地在湿润的泥土里划过,留下一个极浅的、代表“安全”和“等待”的旧代码符号。同时,他将那块小小的干扰电路板,塞进了旁边一个灌木根部的缝隙里,用泥土和落叶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继续散步,心跳平稳。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那块干扰器似乎没起作用,或者作用微乎其微,未被察觉。
直到三天后。
又一次散步,同一个花园。他再次蹲下系鞋带,手指拂过那片泥土。
下面,多了一个新的刻痕。不是符号,是两个歪歪扭扭的数字。
【23】
旁边,还有一道极浅的划痕,指向栅栏外的密林。
李维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冷却。23?时间?日期?房间号?
而那道指向栅栏外的划痕……是鼓励?是警告?还是指示?
风险呈指数级上升。任何跨出栅栏的行为都必然触发最高级别的警报。他不知道“守夜人”的容忍底线在哪里,也许一步踏出,等待他的就不是疗养而是“处理”。
但他必须知道。
又等待了两天。一个雾气浓重的清晨,能见度很低。这种天气,监控效果会大打折扣。
散步时间。他慢慢走向花园东南角。陪同的警卫今天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时看向通讯器。
李维的心跳开始加速。机会。
他假装被一只飞过的鸟吸引,向着栅栏又靠近了几步。手指无声地探入口袋,握住了那枚陶瓷碎片。
就在他距离电子栅栏不到五米,警卫低头查看通讯器的瞬间——
李维猛地向前冲刺!同时将那块偷藏的干扰电路板用力砸向电子栅栏的传感器节点!
电路板爆出一丝微弱的电火花!
电子栅栏发出一种不正常的、被掐断喉咙般的嗡鸣,闪烁了几下,一小段区域的光芒竟然真的黯淡了下去!干扰起效了!虽然可能只有几秒!
李维没有任何犹豫,像一道离弦的箭,冲向那短暂失效的栅栏段,翻身跃过!尖锐的陶瓷片在他手掌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涌出,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落地,滚入密林厚厚的落叶层中!
警报声这才迟来地、凄厉地响彻整个山谷!
他不敢回头,拼命向密林深处狂奔!树枝抽打在脸上身上,划出血痕。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他能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的吆喝声和犬吠声!
23!到底是什么!
他跌跌撞撞,凭着直觉向东南方向冲去。大约跑了三四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林间空地,中间矗立着一栋看起来早已废弃的旧水泵站,砖石结构,窗户破损。
23?是这里吗?
他冲到泵站锈蚀的铁门前。门上用红色的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巨大的“23”,像是很久以前施工的标记。
是这里!
他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冲了进去!
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空荡荡的,只有一些废弃的管道和机器残骸。
“雅琪?!”他压低声音呼喊,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没有回应。
只有他的回声在空旷的泵站里回荡。
他打开手机——这是他从一个疏忽的维修工口袋里顺来的老式手机,只有基本功能,而且很快就会被定位——屏幕的冷光照亮前方。
光束扫过角落。
那里,堆着一些破烂的麻袋和杂物。
杂物旁边,泥泞的地面上,被人用木棍清晰地划出了两个巨大的数字:
【23】
而在数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仿佛用尽最后力气刻下的:
他们知道你了。快走。
李维的血液瞬间冰冷。
陷阱?还是雅琪在极度危险中留下的警告?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然熄灭!不是没电,而是一种强信号干扰导致的死机!
泵站外,传来了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强烈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巨剑般劈开雾气,扫过泵站的窗户!
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李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手掌的伤口还在流血,染红了地上的灰尘。
他看着地上那行“他们知道你了。快走。”,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守夜人从未离开。
它只是闭上了眼睛,打了个盹。
而现在,狩猎再次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他连那把陶瓷碎片的小刀,都弄丢了。
冰冷的绝望像泵站里多年积聚的潮气,瞬间浸透了李维的骨髓。直升机旋翼的轰鸣如同死神的喘息,越来越近,震得残破的窗棂嗡嗡作响。探照灯的光柱蛮横地撕开雾气,一道道扫过室内,将他蜷缩在角落的影子在布满污渍的墙壁上拉长、扭曲、又狠狠摁灭。
脚步声。训练有素的、包抄而来的战术靴踩在落叶和碎石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没有喊话,没有警告,只有一种冰冷的、高效的收网前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