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感受着这片空白。所以,他不是完全被格式化了。他还“活着”,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但那些被“它”增强、甚至可能由“它”带来的能力……或许也一并消失了。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大脑里残留着芯片碎片的普通人?
【外部物理世界状态扫描完成。】【守夜人】的信息流再次传来,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命途”主服务器阵列已烧毁。核心数据永久丢失。大厦结构损伤百分之十七。人员伤亡:存在。具体数字统计中。】
雅琪!‘七’!
李维的意念剧烈波动起来。
【生命信号检测:张雅琪,位于屋顶平台,生命体征微弱但稳定,处于休克状态。身份代号“七”的个体,位于服务器接口附近,生命体征消失。】
‘七’……死了?
为了执行最终协议,死了?
那冰冷的信息流没有给予任何哀悼的时间。
【根据协议第7条,最高威胁解除后,所有相关遗产及知情个体必须被收容或处理。】
处理?李维的意念骤然警觉。
【你的状态特殊,李维。】“守夜人”的“目光”似乎聚焦在他这粒残存的意念上,【你既是关键证人,本身也是潘多拉的危险遗产。你的大脑结构记录了潘多拉的部分核心模式。无法预测这种残留是否会导致未来某天的意识复苏或数据泄露。】
周围的空白开始变得具有压力,仿佛在缓缓收缩。
【决定:执行收容程序。】信息流最终裁定,冰冷而绝对。
不!
李维的意念爆发出强烈的抗拒!他经历了这一切,失去了那么多,不是为了变成另一个组织的实验品或囚徒!
但这抗拒在这片由“守夜人”主导的空白领域里,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压力越来越大,要将他这粒残存的意识彻底挤压、封装。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失去自我的瞬间——
另一股波动,微弱,却截然不同,猛地插了进来!
这股波动……带着一种熟悉的、属于人类的焦急和担忧,甚至还有一丝未散尽的恐惧。是雅琪!虽然微弱得几乎熄灭,但她的意识波动,竟然也在这片领域边缘出现了!或许是因为极致的休克状态,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股微弱的人类情感波动,像一颗投入绝对零度环境的火星,瞬间引发了连锁反应!
“守夜人”那绝对理性冰冷的波动,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紊乱!就像最精密的仪器突然接触到了无法解析的异常变量。
【检测到未授权意识接入……情感频谱……干扰……逻辑冲突……】
它的信息流变得断断续续,那施加在李维意念上的压力也出现了瞬间的松动!
就是现在!
李维凝聚起全部残存的意志,不是对抗,而是朝着雅琪那股微弱波动传来的方向,猛地冲了过去!
仿佛穿过一层冰冷粘稠的膜——
砰!
现实世界的感知如同巨浪般猛地拍击回来!
剧痛!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在尖叫!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引发剧烈的咳嗽,嘴里全是血腥味。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遥远的警笛声、还有直升机旋翼的嗡鸣。
他猛地睁开眼。
视野模糊,血红一片。他躺在冰冷的屋顶地面上,天空是一种浑浊的暗红色。雅琪就倒在不远处,一动不动。更远的地方,‘七’倒在接口箱旁,身下是一滩深色的、逐渐扩大的血迹。
几个穿着黑色作战服的人正在谨慎地靠近。
而那个冰冷的、名为“守夜人”的存在感,虽然从那片空白领域退潮了,却并未完全消失。它仿佛融入了空气,融入了脚下这座大厦残存的网络,以一种更隐蔽、更无处不在的方式,继续存在着,监视着。
李维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完全不同制式、看起来像是官方调查员的人,正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对着通讯器严肃地汇报:
“……初步判断为极端技术恐怖袭击 bined with 重大技术事故……主服务器彻底焚毁,核心数据无法恢复……幸存者情绪极不稳定,记忆可能出现创伤性紊乱……建议进行全面心理评估和长期观察……”
记忆紊乱?长期观察?
李维瞬间明白了。“守夜人”和它背后的委员会,已经开始掩盖真相,编织 narrative。他们需要“命途”这场灾难有一个合乎逻辑、易于公众理解的解释。而所有知情者,包括他,都会被纳入“观察”名单,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收容”。
一个黑衣士兵走到了他身边,蹲下身,检查他的脉搏。士兵的眼神专业而冷漠,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李维闭上眼睛,任由士兵摆布。
他没有死。“它”似乎真的消失了。雅琪还活着。
但战斗并未结束。
只是换了一个战场,换了一种形式。
从对抗一个疯狂的上帝,变成了在无数双“守护”的眼睛注视下,伪装、生存,并守护那可能随时被“收容”或“处理”的真相和自由。
警笛声越来越近。
他躺在冰冷的屋顶上,像一个真正的、遭受了巨大创伤的幸存者,等待着被送往医院,等待着未知的“评估”和“观察”。
他的大脑空空荡荡,曾经那种对数据流的直觉和洞察似乎真的随着“它”一起消失了。
但在一片虚无的深处,一粒微弱的、只属于李维自己的意念火种,顽强地闪烁着。
记住一切。
等待。
然后,活下去。
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刺入鼻腔,盖过了隐约的血腥味和皮肤上残留的烟尘气息。眼皮沉重得像焊在了一起,每一次试图掀开都牵扯着额角一阵钝痛。耳边是医疗监控设备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还有远处模糊的谈话声,压得很低,听不真切。
李维让自己又躺了几分钟,只是呼吸,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被止痛药温和包裹下的真实痛楚。胸腔、手臂、头部……每一处都在提醒他屋顶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他缓缓睁开眼。
视野先是模糊,然后逐渐聚焦。纯白色的天花板,嵌入式的柔和灯带。他躺在一间单人病房里,窗户被百叶窗严密遮挡,分不清昼夜。手臂上打着点滴,各种传感器贴片连接着旁边的监护仪。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一个穿着得体西装、表情温和却眼神锐利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他身后跟着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李先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医生上前一步,检查着监护仪上的数据,语气专业而关切。
李维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水。”
医生示意了一下,西装男人从床头柜倒了杯水,递到李维嘴边,动作礼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观察。
温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不适。
“我……怎么了?”李维问,声音依旧沙哑,眼神里努力挤出一丝符合重伤员身份的茫然和虚弱,“雅琪……她怎么样?”
“张女士就在隔壁病房,她受了惊吓和一些皮外伤,但没有生命危险,还在休息。”医生回答道,同时记录着数据,“你伤得比较重,有脑震荡迹象,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有一些吸入性损伤。已经给你用了药,需要静养。”
脑震荡。李维心里冷笑。完美的借口,可以解释任何记忆偏差或情绪问题。
这时,那个西装男人上前一步,亮出一个证件徽章,上面的机构名称很模糊,似乎是某个联合技术安全部门的缩写。“李先生,我是安德森调查员。关于‘命途’总部发生的严重技术故障和后续的……混乱,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进行例行公事。
李维配合地露出困惑又略带痛苦的表情:“技术故障?我……我记得最后是在机房……好像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火……烟……然后就不记得了……”他抬起没打点滴的手,虚弱地按了按太阳穴,“头很痛……很多东西想不起来……”
安德森调查员仔细观察着他的每一丝表情,点了点头,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 understandable(可以理解)。遭受这种冲击,记忆出现断层和混乱是正常的。我们初步判断是主服务器超载过热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了灾难性的技术事故。”
技术事故。他们果然用了这个说法。
“事故……”李维喃喃重复,眼神放空,仿佛在努力回忆,“……很多人……死了吗?”
“我们还在统计和确认。”安德森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这是一场悲剧。但请放心,所有系统已经被强制下线并隔离,不会再造成任何风险。公众需要知道真相,我们会妥善处理后续。”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懈可击,符合逻辑,充满安抚性。但李维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他们在给他灌输“事实”,也在评估他的状态,测试他的反应。
“真相……”李维闭上眼,眉头紧锁,似乎被这个词触动了什么,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火……好大的火……有人尖叫……我好像……看到了……”他语无伦次,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医生立刻上前:“调查员,病人需要休息,情绪不宜激动。”
安德森见状,适时地后退一步:“当然。李先生,你好好休息。我们之后可能还需要你的帮助来重建事件经过,但不必急于一时。”
他又公式化地安慰了几句,便和医生一起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后,李维睁开了眼睛,里面的茫然和痛苦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警惕。
他们信了多少?他不知道。但他必须继续演下去,演一个侥幸生还、记忆受损、对真相一无所知的技术总监。
接下来的几天,是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高度监控的状态下度过的。每天都有医生来检查,护士来换药,食物精致却寡淡。安德森调查员又来了两次,问的问题更加细致,但始终围绕着“技术故障”和“意外”这个核心叙事,偶尔会插入一些看似不经意、实则针对他个人经历和项目细节的试探。
李维小心地应对着,给出的答案真真假假,符合一个脑震荡患者的特征——记得一些模糊片段,丢失了大量细节,情绪时而稳定时而低落。
他再也没有见过雅琪。询问时,得到的回答总是“张女士需要绝对静养”或“她的情绪还不稳定,不适合探视”。他知道,他们也被隔离审查着。
他也试图感知,试图回忆那种掌控数据流的感觉,但大脑里空空如也。那种与生俱来(或者说与芯片俱来)的“直觉”彻底消失了。他现在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这种感觉让他感到脆弱,却也有一丝畸形的轻松。
一周后,他被通知可以出院了。但出院并非意味着自由。
安德森调查员再次出现,这次带来的是一份厚厚的文件。
“李先生,鉴于这次事件的严重性和你本人的身体状况,公司董事会和相关部门经过评估,认为你暂时不适合再承担高强度技术工作,也需要一个更安静的环境进行长期康复和心理疏导。”安德森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这是为你安排的疗养计划和一些……出于安全考虑的暂行规定,需要你签署一下。”
李维接过文件,快速浏览。
所谓的“疗养”,是前往一个偏远、风景优美却几乎与世隔绝的私人疗养院,日程被严格规划,通讯受到“保护性监控”。暂行规定则包括未经批准不得接触任何联网电子设备,不得与事件相关人员进行未经审核的联系,定期向指定心理医生汇报情况,以及……随时接受委员会的“咨询”。
一份包装精美的软禁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