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胡乱地用手背抹掉决堤的眼泪,视野被水汽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
“云姐……我……”
她用力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我一定会学有所成。等将来回国,报效祖国。”
聂云昭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折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递了过去。
“擦擦鼻涕。”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过来签字。你这边落了笔,我下午就把报告交上去,定了。”
秦水烟接过手帕,用力擤了擤鼻子,将脸上的狼狈尽数擦去,这才深吸一口气,平复下翻涌的心绪,走到了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
桌上静静地躺着一份文件,牛皮纸的封面上用宋体字印着《公派留学协议书》。
聂云昭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钢笔递给她。
秦水烟拔开笔帽,握住笔杆。
她的目光落在协议书的末尾,那片需要她亲笔签名的空白处。
笔尖悬停,只差分毫便要触及纸面。
这一笔下去,便是五年。
五年光阴,横跨重洋,她将带着一个秘密,一个新生的生命,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从此故土遥远,亲人分隔。
她会错过弟弟们的成长,错过这个国家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那个她刻意推开的男人……他们之间,将隔着一个再也无法逾越的太平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密密匝匝地疼。
可她没有犹豫。
笔尖落下,墨水沁入纸张纤维,留下三个流畅而有力的字。
秦水烟。
协议一式三份。她一份,研究所一份,还有一份将直接上报存档。聂云昭将属于她的那一份推过来。
“出发日期是半个月以后。目的地是马萨诸塞州,美国麻省理工学院。”
半个月。
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秦水烟郑重地将它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谢谢你,云姐。”
这一次,她的声音平静而郑重。
这份恩情,她秦水烟记下了。
*
夜幕降临,军区家属院的楼里亮起点点灯火。
晚饭的饭桌上,气氛却不似往常那般轻松。
秦峰和秦野刚刚结束了一天的高强度训练,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着饭,额角还带着未干的汗珠。
秦水烟吃得很慢。她小口地咀嚼着,将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放下筷子,用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个弟弟年轻而英挺的脸。
“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秦峰和秦野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聂工给了我一个公派留学的名额,去美国,为期五年。”
她看着他们,将下午在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用最简洁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最后,她将那份签了字的协议书复印件从口袋里拿出来,平铺在餐桌中央。
“半个月后出发。”
饭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秦野嘴里还塞着半口饭,咀嚼的动作僵在原地,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难以置信地看看桌上那张纸,又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家姐姐那张过分平静的脸。
他原以为,姐姐拿出这份东西,是来跟他们商量,是来征求他们的意见。
可那句“半个月后出发”,却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让他从头凉到了脚底。
这不是商量,这是通知。
一股被排除在外不被信任的愤怒,混杂着即将被抛下的恐慌,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砰!”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我不准!”
秦野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水汽。
“秦水烟!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知道美国有多远吗?你知道五年有多长吗!”
他几步冲到秦水烟面前,双手撑着桌子,身体前倾,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桀骜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受伤与愤怒。
“为了生个孩子,有必要躲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吗?我们养不起吗?我跟哥护不住你和孩子吗?你知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怀着孕,我们有多担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变成了质问。
“我去找聂云昭!我让她把这个名额撤回来!”
他说着转身就要往外冲。
“没用的。”
秦水烟依旧安然地坐在椅子上,甚至没有回头看他。
“云姐下午就把报告递上去了。现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秦野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僵硬地转过身,看着姐姐那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侧脸,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把。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他们是她最亲的弟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坚实的依靠。可为什么,她宁愿远走他乡,也不愿意依赖他们?
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
秦野气得跺了跺脚,眼角的红色越来越深,声音也带上了哭腔,沙哑得厉害。
“为什么?”他问,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哽咽,“你为什么要答应?姐……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们?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哥……保护不了你和孩子?”
看着弟弟那副被气哭的狼狈模样,秦水烟终究是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走到秦野面前。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此刻却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大孩子,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秦水烟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去他眼角那滴倔强地悬着,却迟迟不肯落下的泪珠。
她的声音,也随之温软了下来。
“阿野,你听我说。”
她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弟弟通红的眼睛。
“如果我在国内生下这个孩子,挺着一个没有父亲的肚子,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秦野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指指点点,我不在乎。但是,它们会影响到你,影响到阿峰。一个‘作风不检点’的姐姐,会成为你们军旅生涯里永远抹不去的污点。你们将来的每一次晋升,每一次考核,都会有人把这件事翻出来,当作攻击你们的靶子。”
她看着秦野,一字一顿。
“不许说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我在乎。”
“我绝对不允许,你们为了我,牺牲掉自己的前途和未来。”
秦野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知道,姐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但他不能不在乎哥哥的前途,更不能……让姐姐因为他们而陷入更深的自责。
秦水烟见他神色松动,便放缓了语气,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像小时候安抚他那样。
“而且,爸爸也在美国。”她抛出了另一个理由,“美国虽然大,但说不定……哪天我就和爸爸遇上了呢?到时候,有爸爸照顾我,你们不就放心了?”
这话一出,秦野彻底没了声音。
他垂着脑袋。
话虽如此,可美国那么大,两个失散的人想在茫茫人海中碰到,几率比大海捞针还要渺茫。
这不过是姐姐安慰他的话罢了。
他知道,姐姐一旦做出的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过了许久,他才闷闷地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那……那你到了那边,要记得每个月……不,每个星期!每个星期都要给我和哥打电话。必须让我们知道,你平平安安的。”
这是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后的让步。
秦水烟看着他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好。”她点了点头,郑重地承诺,“我保证。”
安抚好了这个小的,秦水烟才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人。
秦峰。
他就坐在餐桌的另一头,从秦野爆发争吵到此刻的偃旗息鼓,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
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
可秦水烟知道,他不是没有情绪。
他的下颌线绷成一道冷硬的直线,薄唇紧抿,一双深邃的眼眸暗流汹涌,让人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显然,比秦野还要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