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烟的心微微一沉。
她知道,比起那个咋咋呼呼、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弟弟,眼前这个沉默如山的大弟,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
“阿峰。”
她轻轻唤了一声。
秦峰缓缓抬起头。
那双总是锐利沉静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眼尾处一片濡湿的红。他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下颌骨的线条绷得死紧。
秦水烟站起身,绕过餐桌,走到他面前。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双臂,从侧面轻轻地环住了他僵硬的肩膀。
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因高强度训练而滚烫的颈侧。
“阿峰,”她的声音放得极低极软,“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秦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那股被他强行压抑的情绪,终于因为这个拥抱和这句温言软语而出现了裂痕。
“你让我怎么放心?”
“你一个人,挺着肚子,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语言不通,没有亲人。你怀孕,生子,哺乳,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我和阿野都不在你身边。”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赤红的眼睛盯着她。
“如果你生产的时候出意外了呢?秦水烟,你想过没有!那么远,隔着一个太平洋!我和阿野就算长了翅膀,想赶过去也赶不过来!到时候,我们怎么办?!”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不敢想。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
姐姐一个人躺在异国他乡冰冷的手术台上,生死一线,而他们这些最亲的家人,却只能在万里之外,对着一部冰冷的电话束手无策。
那种无力感,足以将他这个铁打的汉子彻底击垮。
“不会的。”
秦水烟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
她抬起头,迎上他满是痛苦的视线,眼神温柔而坚定。
“阿峰,你看着我。我身体很健康,研究所会给我足够的生活费,聂工也会帮我安排好那边的一切。所有你担心的坏事,都不会发生的。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你未来的外甥或者外甥女,他会很坚强,和我一样。”
秦峰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姐姐那张在灯光下柔和却又无比坚定的脸,知道一切木已成舟。
他知道姐姐的脾性。
她一旦决定了,就绝无更改的可能。
现在与其在这里担心那些尚未发生的万一,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为她争取到更多实际的保障。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秦峰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抬起手,有些笨拙地回抱住秦水烟。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一头终于卸下所有防备的小兽。
“姐,”他松开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已经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沉稳,“虽然我现在还是不放心你离开我们这么远,但是……如果这件事,是你想做的话,那你就去吧。”
他顿了顿,抬起那双通红的眼。
“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你在外面累了、倦了,或者受了任何委屈,你只要打个电话回来。就算拼上我的前程,就算脱了这身军装,我也会把你和孩子,从美国接回来。”
秦水烟眼前瞬间浮现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将灯光晕染成一片朦胧的光圈。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强行压了回去,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
***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半个月的光阴在指缝间悄然溜走。
秦水烟将自己彻底关在了房间里,谢绝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她全身心投入到英语口语的练习中。
她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强到足以应对未来五年在异国他乡可能遇到的任何挑战。
离开的那天,天气好得出奇。
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蔚蓝,像水洗过的宝石,阳光明媚却不灼人,和煦的微风拂过脸颊,带着夏天的干爽。
双胞胎弟弟们特意向上级请了假,开着军用吉普,亲自送她去机场。
聂云昭也来了。
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严肃。
与秦水烟同行的那位男研究员也早已等候在一旁。他叫沈慕言,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蓝色中山装,气质斯文儒雅,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
聂云昭走到他们面前,目光依次扫过两人年轻的面庞,最后落定。她伸出手,分别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那动作带着一种属于长辈和领导的沉稳与期许。
“去吧。”
她的声音语重心长,回荡在空旷的候机厅里。
“不要辜负国家和人民对你们的期望。希望五年后,你们学有所成,带着最先进的技术,回来报效祖国。”
“我们会的,聂工。”秦水烟和沈慕言异口同声,语气坚定。
聂云昭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她向后退开一步,将最后的告别时间,留给了他们的家人。
秦峰和秦野一左一右地站在秦水烟身边,两个一米八几的硬汉,此刻眼圈都红得像兔子。
他们看着姐姐那在宽大衣衫下显得愈发单薄的身影,心中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都变成了最琐碎也最真切的叮嘱。
“姐,下了飞机,一定记得第一时间给我们打个电话报平安!”秦野抢先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护照和证件都贴身放好了吗?千万别弄丢了!”
“钱够不够用?要是不够就马上打电话过来,我和哥会想办法给你汇过去!千万别委屈自己!”
“到了那边要是不习惯,吃不惯那边的东西,也打电话回来!我们想办法给你寄!或者……或者干脆就回来,咱们不去了!”
……
秦峰也难得地变得话多起来。他一言不发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由分说地塞进秦水烟的随身挎包里。
“这里面是一些美金和侨汇券,是我托人换的,你拿着应急。密码箱的钥匙收好了吗?我给你在箱子夹层里放了一些常用药,记得按时吃饭。”
他细细地嘱咐着,从衣食住行到人身安全,事无巨细,仿佛要将未来五年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替她解决掉。
秦水烟看着眼前这两个为她操碎了心的弟弟,忽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她抬起手,一边一个,揉了揉两个弟弟已经剪成板寸的、有些扎手的头发,眉眼弯弯,“我这是去留学深造,又不是去什么龙潭虎穴,你们两个怎么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她踮起脚,替秦峰理了理有些歪掉的军装领子,又拍了拍秦野紧绷的肩膀。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登机了。”
她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拎起自己的行李,朝着登机口走去。
那背影,干脆利落。
就好像,这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