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云昭的办公室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只听得见钢笔笔尖划过稿纸的轻微沙沙声。
秦水烟跟着小林走到门口,后者冲她点点头便转身离去。她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进。”
清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秦水烟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的一切都维持着一种井然有序的混乱。
聂云昭依旧埋首于一堆画满了复杂电路图的稿纸中,鼻梁上那副度数不浅的黑框眼镜反射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天光,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冷静而疏离的光晕里。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立刻抬头,只是用笔尖点了点图纸上的某个节点,似乎在完成最后一步推演。
秦水烟安静地走到办公桌前站定,没有出声打扰。她知道聂云昭的习惯,工作时不允许任何打断。
她以为聂云昭终于想通了,打算在那封辞职信上签字了。
也好,这样她就能早日脱身,去安排接下来的生活。
过了足足一分钟,聂云昭才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钢笔,将笔帽严丝合缝地盖上。她抬起头,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锐利眼眸,平静地落在秦水烟脸上。
“云姐,你找我。”秦水烟微微欠身,语气恭敬。
聂云昭没有绕圈子,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入她的眼底。
“孩子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秦水烟早已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答案。
她迎上聂云昭审视的目光,神色没有半分动摇,语气平静。
“我还是原来的想法。”
聂云昭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置于身前。这是一个典型的、带有压迫感的审问姿态。
“单亲妈妈有多辛苦,想过吗?”她的声音很沉,“这个时代对女人的苛刻,流言蜚语的杀伤力,你想过吗?还有你自己的前途,你甘心就这么放弃?”
一连串的问题,句句都切中要害,现实得令人窒息。
若是换了旁人,或许早已在这份沉重的压力下溃不成军。
秦水烟却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
“想过。”她不卑不亢地回答,每一个字都清晰而坚定,“但我确定,我能给我孩子想要的生活。不管是物质还是爱,它都不会比别人更少。”
她顿了顿,抬起眼帘。
“至于前途,云姐,条条大路通罗马。研究所的路走不通,我总能找到别的路。我的人生,不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毁掉,只会因为它,而变得更加完整。”
这番话,掷地有声。
聂云昭看着她平静而决绝的面容,看着她眼底那份笃定,终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是劝不动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内心比谁都坚硬的女孩了。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秦水烟见状,便将那封一直带在身上的辞职信再次取了出来,双手捧着,轻轻放在了办公桌上,朝聂云昭的方向推过去。
“那,云姐,我今天就——”
“谁说我同意你辞职了?”
秦水烟准备推过去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对方。
聂云昭的表情依旧清冷,但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一种复杂难辨的光。
她没有理会秦水烟的震惊,而是自顾自地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秦水烟,望向窗外那片广阔的训练场。
“我们国家近几年和美国的关系正在缓和。”她的声音透过窗玻璃的反射传来,显得有些沉闷,“上面给我们研究所下派了一个公派留学的名额,去美国学习目前世界上最顶尖的计算机技术。”
秦水烟的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又觉得那太过荒谬,不敢深想。
只听聂云昭的声音继续传来,沉稳而有力。
“我们研究所的研究方向是军事技术攻关,密码的破译与反侦察,在未来,都将与计算机技术息息相关。这项技术,是我们在未来情报战中能否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所以,这个名额,至关重要。”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秦水烟所有的迷茫与困惑。
“经过我的争取,上面最终批了两个名额下来。一个,我已经给了所里技术最全面的一位男同志。而另一个……”
聂云昭停顿了一下,她一步步走回到办公桌前,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了那封辞职信上。
“……另一个,我想交给你。”
她看着秦水烟,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得如同金石撞击。
“水烟,你愿意代表我们研究所,去美国留学,学习最先进的计算机技术,将来回报祖国吗?”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秦水烟彻底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去美国留学?
学习最先进的计算机技术?
这怎么可能?
这个年代,一个公派留学的名额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条通天的路,是无数人梦寐以求、挤破了头也得不到的无上荣耀。
她一个背景不清不白、甚至即将成为未婚妈妈的“问题人员”,怎么配得上这样一份天大的机缘?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云姐……为什么……是我?”
她问出了心底最深的困惑。
“研究所里,比我聪明、比我专业、背景比我干净优秀的人,有很多。这样珍贵的机会,怎么会……轮得到我?”
聂云昭看着她。
“因为我不想放弃你。”
“水烟,你的聪明才智,你对语言和逻辑的超凡敏感度,都是我们研究所最宝贵的财富。我花了那么多心思把你从司机的位置上挖过来,不是为了让你因为一个孩子,就回去过那种埋没才华的日子。”
她绕过办公桌,走到秦水烟的面前,那双总是带着距离感的眼睛,此刻离得那样近,近到秦水烟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郑重与期许。
“而且,留学海外五年,等你回来的时候,你这个孩子的问题,应该……自然就解决了。”
秦水烟猛然明白了。
聂云昭哪里是在给她一份工作,一个机会。她分明是在用自己的职权和前途做赌注,为她铺出了一条生路,一条能够让她保住孩子、保住名声、更能保住未来的康庄大道!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国度,她可以安然地生下孩子,抚养他长大。五年后,当她学成归来,孩子已经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到那时,谁还会记得她曾经的过往?谁还会去追问这个孩子的来历?
这不仅仅是爱才,这更是一种不计回报的、沉甸甸的保护。
“我只希望,”聂云昭的声音重新变得严肃,“你将来学有所成,能够信守承诺,回到祖国,帮助我们建设属于自己的信息和计算机技术。水烟,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望和栽培。”
“你能答应我吗?”
秦水烟再也控制不住。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迅速凝聚成雾气,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忍不住抬起手,用手背用力地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可那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擦也擦不完。
“云……云姐……我……”
看着她哭得像个孩子,聂云昭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终于还是忍不住,泄露出了一丝极淡的、无奈的笑意。
她走上前,抬起手,有些生疏地拍了拍秦水烟不住颤抖的肩膀。
“好了。”她的声音,破天荒地带上了一丝柔和,“都要当妈妈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整天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