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支精悍的小队,总计三十人,如同滴入雪原的墨点,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渗出了云梦泽这片白色的孤岛。他们背负着特制的雪橇、涂抹了白垩伪装的弓弩、灌满火油的皮囊以及仅够数日食用的干粮与肉脯。没有壮行酒,没有诀别语,只有临行前苏轶(扶苏)对每一位队员的简短嘱托:“记住你们的任务,带回你们的命。”
惊蛰与老默各领三队,分别向北、向西两个方向散去,目标是扰乱项羽在江淮地区可能的前进基地与物资节点。苏轶为他们规划了数条迂回路线和预定的汇合点,要求他们如同雪地里的幽灵,以破坏和制造混乱为唯一目的,绝不与敌军主力纠缠,十五日内必须返回。
寒风卷着雪沫,很快抹去了他们离去的痕迹。云梦泽重归表面的沉寂,但核心区域的氛围却更加紧绷。苏轶知道,这是又一次赌博。若这三十名精锐损失殆尽,云梦泽将彻底失去主动侦查和袭扰的能力,只能完全沦为被动挨打的靶子。
等待的日子格外煎熬。苏轶将大部分时间投入了对墨家“核心”研究的关注,以及内部生产的督导。鲁云主持的“渍钢”工坊又取得了一点进展,他们发现某种附近山崖特有的青灰色石粉,在锻打后期加入,能进一步改善铁器的韧性,虽然产量依旧低下,但打造出的矛头已隐隐有破甲之能。三架小型弩炮经过反复调试,稳定性有所提升,被秘密部署到了几处关键隘口。
陈穿的身体恢复了些许,已能每日坐着工作一两个时辰。他与公输车带领几名最聪慧的弟子,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了对星图与金板的破译。他们根据鲁云之前带回的“天象定时”推论,结合所能找到的残缺星象典籍,艰难地推算着下一个可能符合星图指示的“天象交汇”时间。
“主公,按《石氏星经》残卷及当下历法推算,”陈穿指着一张密密麻麻写满算符的兽皮,“下一次‘荧惑守心’之象,约在……两月之后,惊蛰节气前后。其对应方位,按星图所示,当在……西北,奎宿分野。”
“西北,奎宿分野……”苏轶看着简陋的天下舆图,手指划过云梦泽西北方向,那片区域涵盖了衡山国大部,乃至更远的南郡、南阳郡地界,范围极其广阔。“具体地点可能为何?”
公输车咳嗽几声,接口道:“星图所示,仅为天象分野。具体‘阵引’布置之地,恐需满足其他条件,如地势、水文,乃至……地气。金板纹路与星图呼应,其意或许是,需在对应天象时,于分野之地,寻得天然或人工的、能与金板产生‘共鸣’的‘地窍’之处。此‘地窍’,或许是一座特殊的山峰,一处地热泉眼,甚至可能……是另一处类似墨家机关城的遗迹。”
线索依旧缥缈,但至少有了一个大致的时间(两月后)和方向(西北)。这给苏轶的计划增添了新的变数。若这“核心”真能引发某种未知力量,或许能成为对抗项羽的一张潜在底牌,但寻找和利用它的难度,不亚于直面项羽的大军。
就在内部研究艰难推进时,外出的“雪爪”部队,开始陆续传回消息。
第五日,一支向西的小队成功袭击了项羽设在鄱阳湖畔的一处小型造船场,焚毁了数艘即将完工的走舸和大量木材,并在撤离时故意留下了带有云梦泽标记的破损箭簇。行动干净利落,全身而退。
第七日,向北的一支小队,摸到了共尉残部曾经活动区域边缘的一处疑似“黑鸮”临时联络点(根据老默之前的情报),他们未敢强攻,只是在外围制造了一场小型雪崩,疑似埋葬了数名外出人员,并留下了一些指向吴芮方面的模糊痕迹(刻意丢弃的衡山国制式箭囊残片),试图嫁祸并制造猜疑。
第十日,惊蛰亲自带领的一队,冒险潜入更靠近项羽实际控制区的一处河谷,发现了正在集结的粮草车队。他们并未攻击车队本身,而是在上游河道狭窄处,用炸药(存量极少)制造了一次塌方,阻塞了河道,延误了粮草转运,并再次留下了云梦泽的“名片”——一枚刻有云梦泽简徽的青铜片,故意遗落在塌方现场。
这些行动规模都不大,造成的实际损害有限,但其象征意义和挑衅意味极强。它们明确无误地告诉项羽:云梦泽还没死,不仅没死,还有能力将爪子伸出来,在你家门口挠上几道!
消息很快通过不同渠道反馈回来。
衡山王吴芮率先有了反应。他的边境驻军再次后撤了十里,同时派使者向云梦泽送来了一封措辞严厉的“抗议”,指责云梦泽“嫁祸邻邦,破坏地方安宁”,要求苏轶“严惩凶徒,给出交代”。这看似撇清关系的举动,在苏轶看来,反而坐实了吴芮与“黑鸮”之间确有不可告人之事,否则何必如此急于洗脱嫌疑?
紧接着,来自汉中的随何,也送来了新的密信。信中,他对云梦泽的“积极行动”表示“赞赏”,称汉王闻讯“甚慰”,并再次强调会“密切关注江淮局势,不吝支持”。但同时,信中也隐晦提醒,“项王性烈,恐难容此挑衅,报复或将迅勐,望泽主早做万全准备。” 刘邦显然乐见云梦泽给他找麻烦,但也担心这枚“钉子”过早被拔掉。
真正的风暴,来自西楚。
第十二日,老默手下的暗哨从鄳县传回急报:鬼哭林据点内的黑衣人活动陡然频繁,似乎在接收和传递大量讯息。同时,一直游弋在云梦泽南方、原共尉残部散兵活动区域,出现了小股西楚军装束的骑兵斥候,他们行动迅捷,目的明确,似乎在勘测地形和寻找云梦泽外围防御的薄弱点。
第十四日,惊蛰率领的最后一支小队伤痕累累地返回,带回了最直接的情报:他们在撤回途中,遭遇了西楚军精锐斥候的追击和围堵,经过惨烈搏杀才侥幸脱身。根据交手情况和敌军动向判断,项羽的前锋侦骑,已经大规模撒了出来,其主力开拔的日期,恐怕会大大提前!
“他们追得很凶,不像寻常哨探。”惊蛰左肩裹着渗血的麻布,脸色因失血和疲惫而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是冲着剿灭我们来的。而且……他们似乎对我们的撤离路线有所预判。”
苏轶心中一沉。这说明项羽不仅被激怒,而且很可能通过“黑鸮”或其他渠道,对云梦泽目前的力量和活动模式有了更深的了解。报复,绝不会仅仅是驱赶或警告,必然是毁灭性的。
雪爪之挠,成功地激怒了巨兽,也让巨兽的目光,更加精准地锁定了猎物。
距离陈穿推算的“荧惑守心”天象,还有近两个月。而项羽的兵锋,很可能在月内便会抵达。
云梦泽刚刚磨砺出的、微不足道的爪牙,已然见血。
但引来的,却是更加庞大、更加致命的阴影。
苏轶站在窝棚外,望着南方阴沉欲雪的天空。
主动出击争取到的时间,或许比预想的更短。
接下来,将不再是雪地里的骚扰与游击,而是真正决定生死存亡的、毫无花巧的正面碰撞。
他握紧了腰间那柄新打造的、掺了“青灰石粉”的短剑,剑柄冰凉。
雪爪已露,接下来,该是冰与血的真正交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