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严寒如同最严苛的监工,考验着云梦泽每一寸土地的韧性,也淬炼着幸存者们的意志。苏轶(扶苏)关于“凿冰”的念头并非空想,而是化作了最为务实甚至残酷的行动纲领。在确保最基本生存线(不饿死、不冻死)的前提下,他将所有能调动的精力和资源,都导向了三个方向:深研墨家“核心”,强化自身武力,以及……主动向外探查。
百工坊深处,那间被严密守护、生着炭火勉强驱寒的密室里,研究进入了最紧张的阶段。陈穿虽不能久坐,但精神稍好时,便让弟子用特制的沙盘和算筹,根据星图皮卷上的线条与星位,进行繁复的计算与推演。公输车也拖着病体加入进来,他的经验在理解那些奇异金属板的微观结构与可能的锻造工艺方面,提供了不可或缺的视角。
“主公,有发现!”这一日,鲁云几乎是冲进苏轶处理事务的地窝子,脸上带着冻出的青紫,眼中却燃烧着激动的火焰,“陈先生和公输先生推算,那星图上的几个关键节点,对应的并非固定地点,而是……时间!是特定的天象交汇之时!”
“时间?”苏轶放下手中的木牍(上面记录着今日的配粮清单)。
“是!比如此处,”鲁云在冰冷的地面上用手指大致勾画,“对应《石氏星经》所言‘荧惑守心’之象,而此处,似与‘太白经天’相关!陈先生推断,若要‘引动’金板上所示之力,或许需在这些特定天象出现时,于对应方位,布置类似金板纹路的‘阵引’,或有可能……产生某种共鸣!”
天象定时,方位布引,产生共鸣?这听起来更加玄奥,但也似乎隐隐触及了某种古老的、试图理解并利用自然规律的尝试边界。苏轶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理解墨家“核心”最关键的一步。
“可能产生的‘共鸣’,会是何种形式?有何效用?”苏轶追问。
鲁云摇头:“先生们亦无法确定。或可能聚光引火,或可能扰动地磁,甚或……引发未知的力场变化。但皆属推测,需实地验证。然所需‘阵引’材料,尤其是与金板类似之特异金属,我等……一无所有。”
希望似乎触手可及,却又被材料的匮乏这一现实死死卡住。那黑色金属板非金非铁,云梦泽乃至周边,都未曾见过类似之物。
“继续推算,将所有可能的天象时间、对应方位、所需‘阵引’的推测性质与结构,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下来。”苏轶果断下令,“材料之事,另想办法。”他想起了“黑鸮”对这类物品的疯狂搜寻,或许……他们知道线索。
另一方面,武备的强化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艰难推进。鲁云带领匠人们,将那“渍钢”之法简化再简化,在牺牲部分性能的前提下,终于找到了一种能用现有燃料和人力,小批量打造出优于普通铁质兵刃的方法。首批五十把加长矛头、三十把厚背砍刀被秘密打造出来,优先装备给了惊蛰麾下最核心的百人队。同时,依据墨家《备城门》中“转射机”原理简化设计的、可由两人操作的小型弩炮,也试制出了三架。它们威力远不如青铜弩炮,但胜在轻便,易于隐藏和移动,适合小规模伏击或据点防御。
苏轶亲自测试了这些新装备,点了点头:“够用了。不是用来正面抗衡大军,而是……让想来偷咬一口的人,知道疼。”
最危险的行动,是向外探查。老默亲自挑选了十名最精锐、最擅长雪地潜伏的锐士,分成两队。一队继续盯死鄳县鬼哭林,重点查探那批新到的黑衣人以及他们与衡山国的具体联系方式。另一队,则奉命冒险向西,试图接近西楚势力范围的边缘,探查项羽军队开春后的真实动向与后勤准备情况。这是一次赌博,这些锐士很可能有去无回,但苏轶需要第一手的情报,而不是完全依赖于刘邦方面传递的消息。
就在云梦泽如同一只受伤的冬狼,在巢穴中默默舔舐伤口、磨砺爪牙之际,外部格局的细微变化,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着。
吴芮似乎彻底满足于作壁上观。他的军队远远驻扎在百里之外,除了偶尔有些身份不明的探马在云梦泽外围游荡,再无其他动作。但根据老默手下回报,那进入鬼哭林的衡山国军官,在之后数日内,又秘密往返了两次。双方的联系,显然未曾中断。
而来自汉中的消息,则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随何的新信使带来口信,言及项羽在江东的物资集结速度超出预期,开春后的攻势可能比预想中更为迅勐。汉王希望云梦泽能“早做准备”,并暗示,若云梦泽能在江淮之地“有所动作”,哪怕只是制造一些混乱,拖延项羽东进的脚步,汉王都将“深感其情”,并考虑提供“进一步的、更为实质的支持”。
“进一步的、更为实质的支持”,这措辞充满了诱惑,也预示着更大的风险。刘邦这是在催促云梦泽,尽快履行作为“钉子”的义务。
苏轶将信使打发走,独自在寒冷的地窝子里沉思。刘邦的焦虑可以理解,但云梦泽的力量恢复需要时间。现在就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杀。他必须找到一个平衡点,既能向刘邦证明云梦泽的价值和牵制能力,又不至于将自身残存的力量过早地暴露在项羽的兵锋之下。
几天后,向西探查的小队付出了两人失踪的代价,带回了宝贵的情报:项羽确在大力整顿江东、会稽等地,征集粮草,打造舟船,其先头部队已有向鄱阳湖方向移动的迹象。更重要的是,探子隐约听到一些士卒交谈,提及“大王有令,开春先平江淮叛逆,再与刘邦决雌雄”,“叛逆”二字,咬得极重。
项羽的目标顺序,很可能依旧是云梦泽!龙且之死,共尉之殇,这笔血债,项羽从未忘记。开春之后,云梦泽必将首当其冲!
压力,空前巨大。时间,更加紧迫。
苏轶召集了惊蛰、青梧、鲁云(陈穿、公输车仍无法与会)。他没有隐瞒任何情报。
“项羽不会放过我们。开春,必有一战。规模或许不及上次,但决心只会更甚。”苏轶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冰冷而清晰,“刘邦希望我们牵制,但我们不能按他的节奏走。我们要用自己的方式,让项羽觉得,啃下云梦泽这块骨头,会比想象中更费牙口,甚至可能……耽误他东进的大局。”
“主公的意思是?”惊蛰眼神锐利。
“我们不能坐等挨打。”苏轶的手指在粗糙的地图上划过,“趁着最后这段冰封期,我们要主动出去,给项羽找点‘小麻烦’。目标不是他的主力,而是他的粮道、他的物资囤积点、他在江淮地区的耳目和爪牙!尤其是……‘黑鸮’!”
他看向惊蛰和老默:“挑选最精锐的三十人,分成六队。你们的任务不是杀敌,是破坏、骚扰、制造混乱。烧掉他们几个囤粮的草场,凿沉几艘准备用于运输的小船,拔掉几个外围的哨卡,如果有可能……找到‘黑鸮’在江淮地区除鄳县以外的活动点,给他们留点‘纪念’!记住,一击即走,绝不纠缠,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冰雪掩护,让他们抓不住尾巴!”
这是真正的以攻代守,以小搏大。用微不足道的代价,去撩拨巨兽的神经,让它无法安心准备。
“那刘邦那边……”青梧问。
“回复他,云梦泽已做好准备,会在适当时机,让项羽后方‘不得安宁’。”苏轶冷冷道,“但我们不会告诉他具体计划。我们需要他的支持,但不能完全成为他的棋子。”
凿冰之举,已然开始。不仅是要凿开生存的冰层,更是要在强敌环伺的冰封湖面上,主动敲击出裂痕,让水下潜伏的危机,和冰上觊觎的猎手,都不得安宁。
云梦泽这头冬狼,在沉默了一个漫长的季节后,终于对着凛冽的寒风,露出了它新近磨砺过的、依旧染血的獠牙。虽然细小,却带着一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春天来临前的最后一段严寒,将成为他们主动出击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