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酒楼的门面在夜色中格外醒目,霓虹灯管拼出的招牌流光溢彩,透过玻璃门能看见里面人影绰绰,杯觥交错。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站在门口,笑容标准,眼神却带着特区特有的精明打量。
杨涛刚走到门口,陈经理就笑呵呵地迎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两个陌生男人。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另一个身材微胖,满脸堆笑,手指上戴着一枚显眼的金戒指。
“杨厂长!来来来,快请进!”陈经理热情地揽住杨涛的肩膀,“介绍一下,这位是特区发展银行的李主任,这位是做进出口生意的王老板,都是好朋友!”
李主任矜持地点点头,王老板则主动伸出手,力道很大:“杨厂长,幸会幸会!早就听陈经理说贵州来了位年轻有为的企业家!”
杨涛一一握手,心中警铃微响。银行的人,做进出口的老板……这场接风宴的阵容,比他预想的要“丰富”。
包厢设在二楼,装修颇为奢华,铺着厚地毯,墙上挂着俗艳的山水画。大圆桌上已经摆好了精致的凉菜和几瓶洋酒——人头马xo,在这个年代是绝对的奢侈品。
黄老板已经到了,正翘着腿抽着万宝路香烟,见到杨涛,也只是抬了抬下巴。
众人落座,陈经理自然是主位,杨涛被安排在他右手边,紧挨着李主任。
“杨厂长第一次来深圳,一定要尝尝我们这里的海鲜!”陈经理熟练地翻开菜单,“鲍鱼、龙虾、石斑鱼,都是今天刚到的!酒嘛,就喝这个,人头马,配海鲜最合适!”
杨涛扫了一眼菜单上的价格,心中暗惊。这一桌下来,怕是要抵上老家工人几个月的工资。但他面上不显,只是微笑道:“陈经理破费了。”
“小意思!做生意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就是朋友!”陈经理大手一挥,示意服务员开酒。
琥珀色的酒液倒入晶莹的玻璃杯,陈经理率先举杯:“来,第一杯,欢迎杨厂长来深圳!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众人纷纷举杯。
杨涛没有推辞,仰头干了。酒液辛辣中带着甜腻,划过喉咙,燃起一股热流。他暗运气息,稳住心神。
几杯下肚,场面渐渐热络起来。王老板开始大谈特谈他在香港、东南亚的生意经,如何倒卖电子表、收录机,如何通过关系搞到批文,言语间满是得意。李主任则话不多,只是偶尔插几句关于“政策扶持”、“贷款条件”之类的话,眼神却不时瞟向杨涛。
黄老板抽着烟,用粤语和陈经理低声交谈,偶尔发出几声轻笑。
杨涛默默地听着,吃着菜,酒喝得不快,但每次敬酒都毫不犹豫地干杯。他开始有意识地将话题往自己的产品上引。
“王老板见识广,不知道像我们黔山源这样的特色农产品,在香港那边,具体是个什么行情?”
王老板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杨厂长,不瞒你说,香港人吃东西,最讲究‘新鲜’、‘稀奇’。你们那个腊肉,味道是够特别,但是包装太土啦!你看香港市面上的东西,包装都要精美,要有英文说明。你们那个油纸一包,麻绳一捆,上不了台面的!”
陈经理连忙接话:“王老板说得对!所以啊,杨厂长,我们合作,不只是买卖产品,更要帮你们‘升级’!包装要重新设计,最好弄个漂亮的铁盒子,印上中英文。还有啊,你们那个配方,是不是可以……稍微调整一下?加点……嗯,现代工艺,让口感更符合香港人、外国人的习惯?”
杨涛心中冷笑。来了,果然不只是想买货,还想动配方。
他面上露出为难之色:“陈经理,配方是祖传的,调整恐怕……”
“诶!杨厂长,思想要开放嘛!”李主任突然开口,推了推金丝眼镜,“特区为什么能发展?就是敢于改革,敢于创新!死守着老一套,是打不开国际市场的。我们银行支持企业技术改造,如果你们有意向,贷款方面……可以谈。”
贷款诱惑?杨涛不动声色:“李主任说得对,创新很重要。不过我们的创新,是在传统基础上优化,比如新开发的‘木姜子香薰’工艺,就是既保留传统风味,又增加了层次感。不知几位有没有尝过我们带来的新品?”
他趁机从随身的包里(只带了少量样品)拿出用油纸包好的新品腊肉和小瓶药酒。
陈经理等人接过,打开看了看,闻了闻。王老板切了一小块腊肉尝了尝,点点头:“这个味道……确实比之前吃的更特别些。不过……”他话锋一转,“杨厂长,这成本不低吧?要是大规模生产,价格可就上去了。香港市场,价格很敏感的。”
黄老板终于掐灭烟头,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杨生,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啦。你们嘅产品,有特色,但系要卖去香港,甚至出口,中间好多环节嘅。报关、检疫、运输、分销……好麻烦嘅。如果全部交畀我哋来做,你只管生产,利润分成,点样?”
终于图穷匕见。不是采购,而是想掌控整个链条,甚至可能是想拿到配方和品牌的主导权。
杨涛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扫过桌上众人:“黄老板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不过,我们黔山源刚刚评为省优,正在扩建新厂,产能和品质都在提升。我们更希望能建立一种稳定的供货关系,具体合作模式,可以慢慢谈。”
他这话,既表明了企业的实力和发展势头,又委婉地拒绝了对方试图掌控全局的意图,同时留下了继续洽谈的空间,不把话说死。
陈经理哈哈一笑,打圆场道:“对对对,不急不急!合作是大事,要慢慢谈!来,杨厂长,再喝一杯!李主任,你也敬杨厂长一杯,以后贷款的事,还要多关照!”
新一轮的劝酒开始了。李主任、王老板轮番上阵,陈经理更是巧舌如簧,各种理由敬酒。黄老板也难得地举了几次杯。
杨涛来者不拒,但每一次干杯前,都巧妙地吃几口菜,或喝几口汤,暗中运用一些前世的解酒技巧和强大的意志力撑着。他感觉到酒意上涌,但头脑却越发清醒,眼神锐利地观察着每个人的细微表情和言辞间的漏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经理似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借着酒意,搂住杨涛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杨厂长,老哥我跟你投缘!说句实在话,你们那个配方,要是能……稍微‘简化’一下,用些……更常见的材料,成本能降下一大截!外观味道差不多就行,利润空间就大了!到时候,李主任这边贷款松松手,王老板、黄老板把渠道一铺,咱们一起发财,多好?”
简化配方?以次充好?杨涛心中怒火升腾,但脸上却露出一丝“犹豫”和“挣扎”,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诱人”的建议。
他含糊地应道:“陈经理,这事……事关重大,我得好好想想。而且,配方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见他没把话说死,陈经理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以为说动了这个“土包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理解!理解!杨厂长慢慢考虑!来,再喝!”
酒宴又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杨涛估摸着差不多了,借口长途劳累,有些头晕,提出想先回去休息。
陈经理等人也没有强留,毕竟灌酒的目的已经部分达到——他们认为杨涛已经醉了七八分,而且似乎对“简化配方”动了心。
“小王,送杨厂长回招待所!”陈经理叫来一个年轻手下。
杨涛没有拒绝,装作脚步虚浮的样子,在那个叫小王的年轻人搀扶下离开了酒楼。
一出酒楼门,夜风一吹,杨涛的酒意散了不少,但依旧保持着“微醺”的姿态。一路上,小王看似随意地跟他聊着天,问些关于贵州风土人情、厂里生产情况的问题,实则是继续探口风。
杨涛半真半假地应付着,说话时而清晰,时而含糊,将一个“有些醉意但尚存警惕”的外地商人形象演得惟妙惟肖。
回到招待所房间,关上门,杨涛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走到窗前,看着特区璀璨却冰冷的夜色,眼神锐利如刀。
今晚这场酒局,让他看清了很多。华贸公司和他背后的这些人,并非诚意的合作伙伴。他们看中的,是“黔山源”产品的独特性和省优招牌可能带来的利益,但更想通过控制配方、渠道来攫取最大利润,甚至不惜以次充好。
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但,深圳之行难道就此结束?不,他杨涛从来不是轻易放弃的人。特区这么大,难道只有一个华贸?
他想起酒桌上,那个王老板无意中提过一嘴的“国贸大厦”和“外贸公司”。也许,那里有更正规、更靠谱的机会。
就在他凝神思索时,招待所前台的电话突然转到了房间。
“杨涛同志吗?有你的长途电话,贵州来的,好像很急!”
贵州来的?这么晚?杨涛心中一凛,难道是家里出事了?
他快步下楼接起电话,话筒里传来王大山焦急万分、甚至带着哭腔的声音:
“杨哥!不好了!新厂工地……出事了!塌方了!埋了好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