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在华夏大地上吭哧吭哧地爬行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个晨雾弥漫的清晨,喘着粗气驶进了广州站。
杨涛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车厢,南国湿润而陌生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煤烟、汗水和一种说不清的躁动气息。站台上人潮汹涌,各色口音的叫卖声、呼喊声、喇叭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海洋,比省城火车站还要热闹数倍。他紧了紧肩上装着样品和现金的帆布包,警惕地扫视四周,凭着站牌指示,在迷宫般的车站里找到了开往深圳的长途汽车售票处。
去深圳的车票比想象中更紧俏。排队的人龙蜿蜒,大多是拎着大包小包、眼神里充满渴望和茫然的年轻人,也有少数穿着时髦夹克、操着粤语或塑料普通话的中年人。杨涛默默观察着,这是他身为猎户的习惯——到一个新环境,先观察,再行动。
买好票,挤上拥挤不堪的长途汽车。车子在颠簸的沙土路上行驶,窗外的景色逐渐从珠江三角洲的平缓水田,变成了低矮的丘陵。路旁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工地,脚手架林立,打桩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巨大的标语牌上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杀出一条血路”之类令人血脉贲张的口号。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水泥的味道,一种前所未有的、热火朝天的建设气息,强烈冲击着来自深山猎户的感官。
这就是特区?与黔东南的青山绿水、宁静悠远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急促、粗粝,充满野心和力量。
下午时分,汽车终于抵达深圳。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拥有前世记忆碎片、对“特区”有所想象的杨涛,依然感到了震撼。
与其说是一座城市,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尘土飞扬的工地。到处是正在平整的土地,裸露的红土和钢筋水泥的骨架构成主要景观。低矮的农民房和临时板房散落其间,与偶尔拔地而起的几栋“高楼”(其实不过五六层)形成鲜明对比。街道上,各种车辆混杂——卡车、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还有少数闪着亮光的进口小轿车,喇叭声震耳欲聋。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疲惫,更带着一种急于抓住什么的亢奋。
按照信上的地址,杨涛找到了位于罗湖区附近的“华贸公司”。那是一栋四层高的新楼房,外墙贴着白色的马赛克,在周围低矮建筑的映衬下显得颇为气派。门口挂着中英文对照的铜牌,玻璃门擦得锃亮。
杨涛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因长途奔波而略显皱褶的中山装,走了进去。
前台是一位烫着卷发、涂着口红的年轻姑娘,正在用粤语夹着普通话接电话,语速飞快。看到杨涛,她抬起眼皮,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揾边个?(找谁)”
“你好,我找华贸公司的陈经理。我是贵州黔山源食品厂的杨涛,之前收到贵公司的邀请函。”杨涛尽量让自己的普通话显得标准些,同时递上了介绍信和邀请函复印件。
前台姑娘接过看了看,态度稍微好了点,打了个内线电话,然后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了句:“陈经理办公室喺三楼,右边第一间。”
三楼,走廊里铺着地毯,安静了许多。杨涛找到右边第一间,门开着,里面传来谈话声。他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带着广式口音的男声。
办公室里,一个四十岁左右、穿着灰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正和另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金链子的男人说话。看到杨涛,西装男——应该就是陈经理——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笑容,站起身迎了过来。
“哎呀,杨厂长!欢迎欢迎!一路辛苦啦!”陈经理热情地握手,手掌温热而用力,“这位是我们公司的业务伙伴,香港来的黄老板。”
那位黄老板也起身,矜持地点点头,目光在杨涛身上和那个普通的帆布包上扫过,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陈经理,黄老板,你们好。”杨涛不卑不亢地回应。
寒暄落座,陈经理亲自泡了茶,是精致的功夫茶具,手法娴熟。
“杨厂长真是年轻有为啊!”陈经理奉上茶,开始客套,“你们‘黔山源’的产品,黄老板上次在广交会朋友那里尝过,赞不绝口!尤其是那个腊肉,风味很独特,很有山野气息!我们觉得,这种原生态、有特色的产品,在特区,甚至通过特区到香港,都会很有市场!”
黄老板抿了口茶,用带着港味的普通话接口道:“系啊,杨生。香港人现在也好钟意食些健康、天然嘅嘢。你们嘅腊肉,味道够正,包装设计一下,应该可以卖到个好价钱。”
听着对方描绘的美好前景,杨涛心中却保持着猎户般的警觉。他注意到,陈经理和黄老板的眼神交流中,似乎隐藏着什么。而且,对方只是反复夸奖产品,却绝口不提具体的合作方式、采购价格、数量等实质内容。
“感谢陈经理和黄老板的赏识。”杨涛放下茶杯,决定主动试探,“不知道贵公司具体的合作意向是?比如采购量、价格、结算方式?我们厂目前正在扩大生产,如果合作,我们需要提前安排。”
陈经理呵呵一笑,搓了搓手:“杨厂长果然是做实事的人!不急不急。这样,杨厂长远道而来,先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呢,我做东,在香江酒楼为杨厂长接风洗尘!具体的合作细节,我们酒桌上慢慢谈,好不好?深圳这边的规矩,很多生意,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嘛!”
黄老板也附和道:“系啦,杨生,舟车劳顿,先 relax 一下。晚上叫多几个朋友,大家认识一下。”
酒桌文化?杨涛心中了然。这既是拉近关系的方式,也可能是一种试探和灌醉对手、套取底牌的手段。
他面上不动声色,微笑着答应下来:“那就麻烦陈经理安排了。”
陈经理显得很高兴,立刻让前台给杨涛在附近一家还算干净的招待所安排了房间。
离开华贸公司,杨涛没有直接去招待所,而是先在附近转了转。他观察着街道上的商店,留意那些售卖食品、特产的摊位,暗暗记下一些产品的包装和价格。特区商品的丰富程度和价格,都远超他的家乡。
回到招待所简单的房间,杨涛锁好门,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他将大部分现金和重要的样品贴身藏好,只留少量零钱在外面。然后,他坐在床边,静静思考。
陈经理和黄老板的热情背后,总让他感觉有些虚浮。他们对产品感兴趣或许是真的,但合作的诚意有多少?那个黄老板,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中间掮客,而非真正的终端买家。晚上这顿“接风宴”,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他想起了临行前父亲的话:“遇事多想想。”也想起了深山狩猎时,面对看似唾手可得的猎物,也要先看清周围有没有陷阱。
他决定,晚上赴宴,多看,多听,少说。酒可以喝,但绝不能醉。底线和原则,必须牢牢守住。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特区夜晚的喧嚣与白天又是不同,霓虹闪烁,歌舞厅的音乐隐隐传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放纵和淘金的气息。
杨涛换上最整洁的一身衣服,将警惕藏在沉稳的表情之下,走出招待所,朝着那个名为“香江酒楼”的、闪烁着炫目霓虹招牌的地方走去。
特区第一夜,猎户正式踏入陌生的酒局猎场。前方是机遇,还是陷阱?他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头脑,去辨别,去应对。而腰后那柄无形的“猎刀”,已然出鞘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