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韩国的民心早已涣散。他今日所言，更多是为韩非子一人而发。他们二人，是如今唯一还在支撑这个残破国度的脊梁。
而其余百姓，早已不愿在这贫瘠之地苟延残喘。
韩国早已积弱成疾，欲图振兴，唯有变法图强。可惜，天时不待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留给它喘息。
放眼天下，列国环伺，虎视眈眈，尤以秦国最为咄咄逼人。而今秦王又广纳流民，施恩布惠，如此一来，岂有不诱人心动之理？
百姓并非不爱故国，只是生存所迫，不得不另寻出路。
这种复杂的心境，韩王怎会不懂？可身为韩王，立于君位之上，他又岂能轻易言弃？
纵使终将成为亡国之君，他也必须竭尽全力，守护到最后。只求回首时，能无愧于心，无愧于这片土地。
在秦国，有关消息已然传开——此次韩非子入秦一事，已为众人所知。
韩非子之名，天下士人皆有所闻。固然有不少才俊知晓其才学究竟几何，但对其真实能力是否名副其实，仍存疑虑；更令人不解的是，秦王如今对韩非子的器重态度，似乎带着某种难以揣测的智谋考量。
而当李斯听闻此事时，内心却不由得一阵悸动。他敏锐地察觉到，秦王确实极为赏识韩非子的学问与见识。然而，究竟将如何安置此人，李斯却毫无头绪。
老实说，尽管自己侍奉秦王多年，但对于君主的心性，依旧未能彻底参透。只是深知一点：每当陛下决断大事之时，往往秉持一种不容动摇、不容妥协的态度。
正因如此，李斯此刻心中暗自忧虑——他只希望韩非子能稍稍收敛些对母国的情感表露。毕竟那种毫不掩饰的立场，太过鲜明，极易招致杀身之祸。
此时，李斯已立于秦王宫殿之外，静候召见。
“进来吧。”
听到殿内传来的声音，李斯方才整衣入殿。
“此次，陛下打算如何处置韩非子？”
李斯并非沉不住气之人，但他对秦王的真实意图实在难以捉摸，故不得不开口相询。他既不知君王欲留其命，亦不知是否会降下死令。
虽言辞恳切，礼数周全，然此问实乃出于心中积虑，不吐不快。
“你如此关切韩非子之事，可有私情掺杂其中？”
秦王目光如炬，直视李斯。当初谈及韩非子时，对方坦率直言，毫无隐晦，曾令秦王心生另眼相看之意。然而此刻这般姿态，却又似另有深意，令人难测。
“人心有时易变，臣不敢妄言始终如一。但臣深知韩非子为人。今日斗胆发问，不过出于旧日同窗之情。唯愿明示陛下——您究竟是要他生，还是令其死？”
李斯心里清楚，若论才学，韩非子确有过人之处。倘若二人同朝为官，无需多言，终有一日必成陌路。
更何况，就出身而言，李斯也明白：韩非子终究不可能成为秦王真正想要的那种臣子。无论以何种方式将他留在秦国，只要韩国尚存一日，灭国之势不可避免，那么韩非子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
秦国律法严苛，李斯初来之时便深知此理。正因如此，他才用心研习秦法，只为在此立足、施展抱负。
而韩非子则不然。他仅是在学宫期间粗略涉猎过此类制度，并未深入钻研。他的志趣，从来不在秦国。
长此以往，迟早会酿成大患。
届时，问题已非生死那么简单——而是将以何种方式死去。
这一点，李斯心如明镜。只是眼下，秦王的真实心意，他实在无法揣度。
他曾记得，当初与秦王谈论韩非子时，陛下曾言：“此人虽天资卓绝，却败于出身。”在这点上，李斯自认远胜于彼。那时他以为，秦王断不会真正接纳韩非子为己之臣。
毕竟，韩非子的根本，始终系于韩国。
可如今，在韩非子公开发文鼓动六国合纵之后，秦王反而主动召其入秦——这一举动，令李斯百思不得其解。
要说秦王畏惧此事发生，显然不合常理。况且他也了解君主之心——真到了对峙之时，哪怕面对数国联盟，亦无所惧。所思所虑者，不过是用何手段既能减少己方损伤，又能达成统一天下的宏图伟业。
唯有如此，方为上策。
“原来如此。你在此处，自然也能看出朕的考量。然而具体该如何行事，终究还要看韩非子自己如何抉择。”
“有时候，了解一个人的来历固然重要。”
“然而，正如我此刻所想，人并非一成不变，转变的可能性，终究是存在的，不是吗？”
当他对李斯说出这番话时，已然察觉到对方内心实则希望韩非子能活下来。若果真如此，那对李斯本人，也就再无任何可指摘之处了。
“事实上，早在韩非子看出陛下欲先伐韩、而非魏国之时，陛下心中便已萌生召见他的念头。”
听罢秦王此言，李斯心中豁然明朗——如今韩非的命运，并非他人所能左右。若君主本心有意保全此人之才，那么自己的存在，或许在某些关键时刻，确能为韩非子提供助力。
只是，这样的助力究竟会以何种方式呈现，尚不得而知。
“不错，对于朕的心思，韩非子的洞察可谓入木三分。”
对于李斯此刻的分析，秦王并未否认。有些事，他心中自有定论。倘若能找到契合自身意志的方式与路径，那么局势的走向，自然也更容易掌控。
“看来，真正能洞悉陛下心意者，唯韩非子一人而已。因此，这样的人才，陛下早已决意留于身侧。至于让他此次安然归国……其实，从一开始便不在考虑之中。”
李斯听到此处，终于彻悟。
原来自己此前，确因私情牵扰，一时蒙蔽了心智。
而今回望，诸多讯息串联起来，才明白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判断，确实有所偏差。
往后的路，还需更深远地思量。如此，对他们二人而言，才是更为妥当的局面。
“故而眼下，唯有你李斯，尚有能力援手你昔日的同窗故友。”
秦王言尽于此，便不再多语，只将沉默留给李斯独自思索。此事本就与他息息相关，更何况，如今的李斯已是右相之尊。
说是丞相，亦无不可。毕竟相父已逝，朝中空缺未补。对此局面，陛下虽未明言认可，却已有默许之意。众人心里都清楚，当前局势微妙，须得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