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山办公室里的茶香仿佛还粘在鼻尖,带着那种看似平和、实则步步杀机的余韵。宋梅生回到小楼时,夜色已深,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敲打着窗户。苏雯一直等在客厅,一盏孤灯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听到门响,她立刻站起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
“怎么样?”她迎上前,接过宋梅生脱下的大衣,触手一片冰凉。
宋梅生走到壁炉边,伸出手烤着火,跳动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眸子里明明灭灭。“暂时压下去了。”他言简意赅,将鸠山那套“平衡术”和最后的警告复述了一遍,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紧绷的下颌线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苏雯安静地听着,眉头越蹙越紧。“‘梅机关’……我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关东军参谋部直属的秘密情报机构,权力很大,手段……也很厉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他们介入调查,我们的处境会非常危险。”
“所以,时间更紧迫了。”宋梅生转过身,火光在他侧脸投下坚毅的阴影,“必须在‘梅机关’的注意力完全集中过来之前,把我们的根基打得更牢,把该送的都送出去。”他看向苏雯,“给‘掌柜’的电报发出去了吗?”
“嗯,按照你回来的路上我记下的要点,已经编码发走了。用了最简短的暗语,应该很快会有回音。”苏雯点头,随即脸上露出一丝难色,“不过,‘梅机关’的威胁就在眼前,我们下次联络,必须确保万无一失。高岛这次吃了亏,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加强监控。家里的电台,风险还是太大了。”
这正是宋梅生最担心的问题。安娜提供的情报虽然指出了一个可能的窗口,但真假难辨,且只能解决一时之需。他们需要一个更稳定、更长久的解决方案。
“看来,鸠山说的‘照常进行’,我们得好好利用起来。”宋梅生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不是说为了‘公事’没人会为难我吗?那我们就给他来点真正的‘公事’。”
接下来的两天,宋梅生果然开始“照常”甚至更加勤勉地处理公务。他频繁出入警察局,主持召开后勤会议,审核物资调配方案,甚至还亲自跑了几趟码头和仓库,美其名曰“整顿秩序,提高效率,确保对皇军的供应”。他的行动看似完全公开,甚至有些高调,每一次出行都带着警察局的随从,让人抓不到任何私下活动的把柄。
高岛那边果然消停了不少,至少明面上不再找麻烦,但宋梅生能感觉到,那种被暗中窥视的感觉并未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耐心。
在这番公开的“勤勉”掩护下,宋梅生指示王大力,加紧了三条物资通道的试探。送往军统“安全通道”的那批普通棉纱和染料,如同石沉大海,暂时没有回音;冯老七的码头线路还算顺畅,但运力有限,且容易暴露;唯有赵大山那条新开辟的黑龙沟线路,虽然风险最高,却意外地展现出了潜力,第一批试水的粮食和盐巴,竟然在约定时间内安全送达了山里的接应点。
这个消息让宋梅生和苏雯精神一振。黑龙沟线路,或许能成为一条真正的生命线。
这天晚上,宋梅生以应酬为由,很晚才回家。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眼神却清明如常。苏雯还在客厅里等着他,就着一盏台灯缝补一件他的衬衫。灯光柔和地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有一种宁静的、属于“家”的气息。
宋梅生站在门口,有一瞬间的恍惚。这种有人等待的感觉,对他这个游走在刀尖上的孤魂来说,陌生得让人心悸,又带着一丝危险的诱惑。
苏雯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他,放下手中的针线,自然地起身:“回来了?厨房温着醒酒汤,我去给你盛一碗。”
“不用忙了,我没喝多少。”宋梅生摆摆手,走到沙发边坐下,揉了揉太阳穴,看似随意地问道,“这两天,没再有什么异常吧?”
“没有,一切正常。”苏雯看着他眉宇间的疲惫,轻声道,“就是……隔壁新搬来的那对日本夫妇,下午过来送了点心,说是拜访邻居。那个女人,问了不少家常里短的话,特别关心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来了哈尔滨习不习惯什么的。”
宋梅生眼神一凝:“日本夫妇?什么时候搬来的?”
“就前天。男的好像在铁路部门工作,女的在家。”苏雯答道,“我感觉……那个女人问话的方式,不像普通的主妇,有点……太有技巧了。”
宋梅生心中冷笑,鸠山的“平衡术”果然不只是嘴上说说,这明摆着是派了人来就近监视。看来,之前的“假夫妻”戏码,还需要演得更加逼真才行。
“看来,我们的‘恩爱夫妻’形象,还得再巩固一下。”宋梅生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他站起身,走到苏雯面前。
苏雯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衣角。
宋梅生抬起手,并没有触碰她,而是指向她刚刚放下的那件衬衫袖口:“这里,线头有点松了。”他的动作自然,就像丈夫提醒妻子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苏雯愣了一下,低头看去,果然袖口处有个不起眼的线头。她“哦”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捻掉。
就在这时,宋梅生的手却轻轻落在了她的肩膀上。那不是带有情欲色彩的抚摸,更像是一种带着安抚和坚定意味的轻按。他的手掌温暖,带着室外的寒意和一丝烟草与酒液混合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苏雯整个人都僵住了,心跳骤然加速,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量,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异样感攫住了她。她不敢抬头看他,视线只能牢牢锁定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别紧张。”宋梅生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而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我们是‘夫妻’,记得吗?外面可能有眼睛看着呢。”他的话语将此刻的亲密接触归结于“工作需要”,试图冲淡那份尴尬与暧昧。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越界,就再也无法完全回到原点。
宋梅生自己也并非毫无触动。手下单薄肩膀传来的微颤,近在咫尺的、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以及灯光下她泛红的耳廓,都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他的心。他扮演过很多角色,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虚情假意信手拈来,但此刻,面对这个与他命运相连、共同承担着巨大风险的“同志”和“妻子”,一种复杂而真实的情绪悄然滋生。是保护欲?是相依为命产生的亲近?还是……在漫长黑暗的潜伏中,对一丝温暖本能的渴求?
他说不清。他只知道,这个动作,一半是表演给可能存在的监视者,另一半,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
他很快收回了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举动。他退后一步,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袖口记得补好。另外,从明天开始,我们的一些生活习惯……可能需要调整得更‘亲密’一些。比如,我的领带可能需要你帮忙整理,看书的时候可能会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看报纸……细节很重要。”
苏雯终于抬起头,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但眼神已经努力恢复了清明和坚定。她点了点头,声音虽然还有些微哑,但很清晰:“我明白。我会注意的。”
两人目光相接,一瞬间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决心,以及那层决心之下,一丝难以言喻的、共同守护着什么的微妙默契。危险的环境逼迫他们将戏做得更真,而这“真”里,有多少是戏,有多少是悄然变化的真心,或许连他们自己,也需要时间来分辨。
“不早了,休息吧。”宋梅生移开目光,转身走向书房,“我还有些文件要看。”
“好。”苏雯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吐出一口气,重新拿起那件衬衫,指尖拂过刚才他手指轻按过的肩膀位置,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温度。她摇了摇头,似乎想将那些杂念甩开,专注于眼前的针线活。
夜色深沉,小楼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窗外偶尔刮过的风声。但某种东西,已经在这寂静中,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