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村信介的“新问题”如同绵里藏针,看似围绕着一些陈年旧账的细节,实则每一个问题都暗含机锋,试图从宋梅生回答的逻辑漏洞或情绪波动中找到突破口。宋梅生打起十二分精神,见招拆招,应答得滴水不漏,甚至偶尔还能故作轻松地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对方话语中的寒意。
然而,他内心的焦灼只有自己知道。林婉用生命危险传来的警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高岛这条疯狗,在“梅机关”的默许甚至怂恿下,已经将目标锁定了黑龙沟!那里不仅有赵大山那群被逼上梁山的苦命人,更是连接山里抗联的生命线,一旦被切断,后果不堪设想。
审讯(虽然矢村称之为“询问”)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才结束。矢村信介合上文件夹,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感谢宋桑的配合。今天的询问就到这里。请继续休息。”说完,他带着人再次离开,留下宋梅生独自面对四壁和门外的看守。
门一关上,宋梅生脸上强装的镇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以及更远处哈尔滨沉寂的街巷。时间不多了!高岛的行动很可能就在今夜或明晚!
他不能直接联系组织,静默指令高于一切。他也不能指望被软禁的自己和王大力去对抗高岛精心准备的行动。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林婉警告中暗示的“断腕”——主动暴露一条次要的、甚至是可以牺牲的线路,来转移高岛和“梅机关”的注意力,从而保全核心的黑龙沟通道。
这是一招险棋,也是一招毒计。意味着他要亲手将自己人,那些信任他、为他做事的外围人员,送到高岛的枪口下。这种痛苦和负罪感,远超面对面的厮杀。
他在脑海里飞速地盘算着手里可用的“卒子”。冯老七的码头线不能动,那是重要的物资集散地,牵扯太广。几个负责城内短途运输的小组也相对重要。最后,他的目光锁定在一条线上——负责从哈尔滨近郊一个废弃砖窑向城外转运零星物资的小组。负责人叫老蔫,是个老实巴交的前矿工,手下只有两三个同样是苦出力的汉子。这条线运量小,频率低,通常只是一些食盐、火柴、普通药品等不算特别敏感但山里也急需的物资。最重要的是,这条线相对独立,与黑龙沟等其他线路交集很少。
牺牲这条线,既能满足高岛“钓到大鱼”的胃口,又不会伤及物资网络的筋骨。而且,老蔫小组最近一次运输就在明天凌晨。
主意已定,剩下的就是如何将这个消息“合理”地泄露给高岛,并且不能引起“梅机关”对自己为何能在外界隔绝的情况下知晓此事的怀疑。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且能接触到高岛那边的人去传递这个“巧合”。
他想到了一个人——机要室那个胆小但贪财的通讯员小刘。下午他帮林婉传话,虽然没传成,但说明这小子有渠道,而且能用钱打动。
夜深人静,走廊里只剩下守卫均匀的呼吸声。宋梅生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确认外面没有异常。然后,他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有一个老式的、连接大楼内部几个主要办公室的电话。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拨通了一个内部号码——不是机要室,而是特务科高岛办公室隔壁房间的电话,那里晚上通常有个值班的文员。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一个睡意惺忪的声音传来:“喂,谁啊?”
宋梅生压着嗓子,用一种含糊不清、略带沙哑(仿佛感冒了)的声音急促地说:“告诉高岛股长……明天凌晨……西郊砖窑……有‘货’要出……”说完,不等对方反应,立刻挂断了电话。
他不能打给高岛直接说,那太明显。打给值班文员,再由文员转告,显得更像是一个匿名的、不愿暴露身份的内线报信。至于高岛信不信,会不会认为这是调虎离山,宋梅生赌的就是高岛急于立功、宁可信其有的心理!而且,这个消息恰好印证了林婉警告的“狼群行动”,会显得更加真实。
做完这一切,宋梅生感觉浑身虚脱,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老蔫那张憨厚黝黑的脸在他眼前晃动。他知道,这几个无辜的、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的苦命人,很可能因为自己这一个电话而送命。
“对不起……”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但这就是地下工作的残酷,在更大的目标面前,有时候不得不做出这种痛苦的选择。
……
与此同时,特务科办公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高岛确实没有睡,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黑龙沟行动已经部署下去,但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觉得宋梅生不会这么轻易就范。就在这时,值班的文员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了那个奇怪的匿名电话。
“西郊砖窑?明天凌晨?”高岛眉头紧锁,第一个反应就是阴谋!“这肯定是宋梅生的调虎离山之计!想把我的人引开,他好掩护黑龙沟那边!”
旁边的秋田浩二却犹豫道:“股长,万一……万一是真的呢?也许是别的系统的人发现了线索,不敢直接找您?或者是宋梅生的对头想借刀杀人?如果我们置之不理,万一真有条大鱼跑了,上面怪罪下来……”
高岛脚步一顿,秋田的话不无道理。他摸着下巴,小眼睛滴溜溜乱转,脸上露出一种既多疑又贪婪的复杂表情,像极了闻到鱼腥味又怕有钩的猫。“嗯……你说得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样,秋田,你带一队人,按原计划去黑龙沟!我亲自带另一队人去西郊砖窑!两边下手,让宋梅生首尾不能相顾!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脸上露出狠辣而得意的笑容,为自己的“英明决策”感到兴奋。
“嗨依!”秋田立正领命。
……
第二天凌晨,天色未明,寒风刺骨。
西郊废弃砖窑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几声野狗的吠叫打破寂静。老蔫和两个伙计赶着辆破旧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入砖窑区域。马车上装着几袋粮食和两箱普通的消炎粉。
他们刚把马车停稳,准备等待接货的人,突然,几道雪亮的车灯如同利剑般划破黑暗,将他们死死罩住!紧接着,尖锐的哨声响起,无数黑影从四周的断壁残垣后冒了出来,枪口齐刷刷对准了他们。
“不许动!皇军特务科!把手举起来!”高岛得意洋洋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响起,他站在一辆卡车旁,看着被围在中间、吓得魂飞魄散的老蔫三人,脸上露出了狩猎般的快感。
老蔫三人面如土色,颤抖着举起了手。他们只是最底层的运输员,哪里见过这种阵势。
高岛带着人走上前,检查了一下马车上的货物,虽然不算特别违禁,但在这个时间地点出现,就是铁证!他一把揪住老蔫的衣领,狞笑着问:“说!你们的同伙在哪?谁指使你们的?”
老蔫早已吓傻,哆哆嗦嗦地说:“长……长官……俺们就是……就是运点货……赚点辛苦钱……没人指使啊……”
“不说是吧?带回局里,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高岛一挥手,“把人和货都带走!”
与此同时,远在黑龙沟方向,秋田带领的行动队却扑了个空。他们在预定伏击地点守到天亮,连个人影都没看到。赵大山和他的队伍,仿佛提前收到了风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
当天下午,宋梅生被“请”到矢村信介临时设立的审讯室。高岛也在场,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炫耀。
“宋桑,”矢村信介平静地开口,“高岛股长今天凌晨破获了一个利用西郊砖窑为抗联运输物资的小组,人赃并获。对此,你有什么解释吗?据被捕者初步交代,他们似乎与警察局内部的某些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宋梅生。
宋梅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高岛果然上钩了!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甚至带着一丝愤怒:“什么?西郊砖窑?运输物资?这……这怎么可能?矢村长官,这绝对是诬陷!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砖窑运输队!高岛股长,你抓了人,可要有真凭实据!不能随便往我身上泼脏水!” 他转向高岛,语气激动,像一个被冤枉的清官。
高岛冷笑一声,将审讯记录拍在桌子上:“宋梅生!你还想狡辩!人证物证俱在!那个叫老蔫的已经撂了,说他上面的老板姓宋!不是你还能是谁?”
宋梅生心中冷笑,老蔫根本不知道上线是谁,所谓“姓宋”八成是高岛刑讯逼供或者诱导的结果。他脸上却做出悲愤交加的表情,猛地一拍桌子(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既表现愤怒又不失体统):“高岛!你血口喷人!我宋梅生行事光明磊落!定是你滥用酷刑,屈打成招!我要见鸠山机关长!我要当面和那个什么老蔫对质!看看他到底认不认识我!”
他的反应激烈而“合理”,完全符合一个被下属诬陷的高官的表现。矢村信介冷眼旁观,没有立刻表态。高岛提供的证据链并不完整,那个“姓宋”的指认太过模糊,而宋梅生的激烈反驳也在情理之中。
“够了。”矢村信介终于开口,打断了双方的争执,“高岛股长,将人犯和物证看好,进一步审讯。宋桑,也请你冷静。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他挥了挥手,示意士兵将宋梅生带回房间。
回到那间令人窒息的小会客室,宋梅生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计划成功了,高岛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西郊砖窑,黑龙沟通道暂时安全了,赵大山他们应该已经转移。
但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老蔫和那两个伙计的脸在他眼前晃动,他们惊恐的眼神,求饶的声音……是他,亲手将他们推入了火坑。
“弃卒保帅……”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而疲惫,“可这卒子……也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又是一天过去了。这场用鲜血和生命作为筹码的残酷游戏,还远远没有结束。他知道,高岛绝不会善罢甘休,而“梅机关”的审查,也才刚刚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走到脸盆边,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冷水还是别的什么。
现在不是悲伤和自责的时候,他必须为下一场战斗做好准备。高岛虽然被暂时引开,但黑龙沟的危机并未完全解除,而“梅机关”的阴影,依然浓重地笼罩着他。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灯火,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高岛……矢村……我们……慢慢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