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余杭巷的青石板就洇开了层薄薄的水汽,不是雨,是晨雾凝的露,像谁弯腰时不小心泼了盆清水,顺着石板的纹路漫开,把百年的脚印都润得软了。裱糊铺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轴的声响在安静的巷子里传得远,惊飞了檐下躲着的麻雀——那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天井的荷花池,翅膀沾了点露水,滴在并蒂莲的花瓣上,像颗碎星。
沈砚之手里捧着个梨木盘,盘沿雕着细巧的缠枝纹,是老掌柜留下的旧物,盘里端端正正放着那方拼合完整的荷帕。金线绣的莲蓬在晨光里闪着细弱的光,不是刺眼的亮,是温温的,像苏晚鬓角的胭脂;帕子边缘的流苏垂在盘外,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每晃一下,都像在数着“回家”的步子。
苏晚跟在后面,身上披的浅青薄衫沾了点雾水,发间的半荷玉簪垂在肩头,青白玉的荷瓣沾着露水,晶莹剔透,与沈砚之袖口露出的帕角轻轻碰在一起——玉簪碰着绢帕,发出细不可闻的“叮”声,像根细针落在棉絮上,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奶奶说,‘两帕成莲时,需以同心线缝之,线缠两人发,莲合百年心’。”苏晚走到针线笸箩旁,笸箩是竹编的,边缘有个小小的破洞,是上次绣荷时扎的。她从里面抽出根红绳,绳身是用她和沈砚之的青丝混着金线拧的,颜色红得像胭脂,又带着点金的亮;线头还沾着点浅粉,是第三十七章清晨荷花落的瓣粉,被她小心地捻在绳上,像把荷香也缠进了线里,“她临终前攥着半根这样的绳,手指都僵了还不肯松,说‘等续上了,就把帕子做成纸鸢,让它带着我和你爷爷的魂魄,飞回余杭巷的家’。”
沈砚之将帕子平铺在八仙桌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帕子边缘的流苏正巧与桌角的刻痕重合——那刻痕是二十年前,他才五岁,蹲在这儿看老掌柜糊沙燕风筝时,偷偷用刻刀划下的半只纸鸢,翅膀没画完,尾巴只留了个尖;如今与帕子上的莲影拼在一起,倒像只衔着荷花的鸟,翅膀展开,要往天上飞。
“老掌柜当年总说,‘纸鸢有灵,认主认家,你待它好,它就替你守着家’。”沈砚之忽然笑了,指尖轻轻抚过桌角的刻痕,刻痕里还留着当年的木屑,带着点老木头的香,“他还说,二十多年前,有个穿短褂的裱糊匠总来借浆糊,每次都借一小碗,说要做只‘能飞过钱塘江的风筝,让家里人看见’;当时我还笑他傻,江风那么大,风筝怎么飞得过去,现在想来,那定是爷爷,是想借着风筝,把‘回家’的念想,带给奶奶。”
苏晚拿着红绳穿针,针是奶奶留下的银针,针鼻处刻着个“苏”字。穿线时,红绳忽然自己打了个结,不是杂乱的死结,是个小小的同心结,结眼处正好能穿过针;她抬头看沈砚之,发现他正望着天井里的荷花池——池面上漂着片圆圆的荷叶,叶面上托着几片第三十八章落下的纸鸢残片,残片的边缘对着晨光,竟拼出个端正的“巢”字,笔画里还沾着点荷露,像刚写上去的。
“就叫‘归巢’吧,这只纸鸢。”沈砚之的声音里带着点颤,不是紧张,是激动,指尖微微发麻,“第三十六章里,那些纸鸢飞过的轨迹,绕着钱塘,绕着临安,绕着余杭,不就是在画一条回家的路,画一个能落脚的巢么?”
苏晚点点头,把同心结轻轻拆开,继续缝帕子。红绳穿过绢帕的针脚,也穿过纸团绣荷的断口,每一针都缝得很稳,像在把百年的牵挂,一针一线地钉在帕子上。缝到最后一针时,红绳忽然断了——不是被拉断的,是轻轻断开的,线头落在荷帕中央的莲蓬上,竟与最中间那颗莲子的位置严丝合缝,像天生就长在那儿。
苏晚忽然想起第三十五章里,奶奶那半朵绣荷的断线,也是在莲蓬的这个位置断的——原来不是线断了,是奶奶故意留下的,等着这根混着她和沈砚之发丝的同心线,把百年的缺口续上,把“沈苏相依”的念想,缝得牢牢的。
他们把缝好的荷帕蒙在竹骨上——竹骨是沈砚之昨夜挑的细竹,削得匀净,弧度正好;帕子的大小竟与第三卷里那只断过线、后来自己飞回来的沙燕风筝分毫不差,连翅膀的角度、尾巴的长度都一模一样,像这帕子天生就该蒙在这竹骨上,做这只风筝的翅膀。
沈砚之从灶房端来浆糊,浆糊是今早新熬的,用的是糯米,还带着点温热的香;他特意往浆糊里兑了点荷花池的水,水里还浮着点荷瓣的碎末。抹浆糊时,浆糊涂过帕子上的金线,金线忽然亮了起来,像有水流在上面淌,把“归巢”两个字映得格外清晰——那两个字是昨夜苏晚用墨笔写在帕子角落的,此刻竟像活了似的,在光里轻轻晃。
“你看这莲心。”苏晚指着帕子中央的莲蓬,金线绣的莲心处,不知何时竟渗出点暗红的汁,不是浆糊的颜色,也不是线的颜色,是胭脂的红,与第一卷里祖父诗中“风里仍浮着你胭脂残香”的颜色一模一样,浓淡都分毫不差,“是奶奶的荷露脂,藏在帕子里百年,就等着这会儿,借着同心线的温度,借着荷花池的水,显色呢,是想让纸鸢带着她的香,认路回家。”
巷口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叮——当——叮——当——”的调子慢悠悠的,混着风里的荷香飘进来,像支老曲子,唱着余杭巷的晨。沈砚之提着“归巢”纸鸢走到天井,竹骨轻,帕子软,提在手里像提着片云;苏晚握着线轴跟在后面,线轴是用第三十三章那封未寄信的信封卷的——信封是米黄色的,被雨水泡过的痕迹还在,“阿鸾亲启”四个字晕开了墨,却依旧清晰,卷成线轴时,“阿鸾”两个字正好露在外面,像在对着纸鸢说“走吧,回家了”。
“起风了,东南风。”沈砚之抬头看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风从巷口钻进来,裹着点钱塘的潮气,还有点荷花的甜香,正往裱糊铺的方向吹——与第三十八章那阵引魂归的风一模一样,温温的,带着点“家”的味道。他逆着风跑了两步,脚步轻得像怕踩坏了青石板上的水汽;然后将纸鸢往空中一送,荷帕做的翅膀立刻张开,金线在风里闪得像条流动的河,红绳线轴在苏晚手里慢慢放线,线拉得紧,却不绷,像牵着一颗要回家的心。
纸鸢没有往高处飞,不像别的风筝那样越飞越高,反而贴着青石板往前飘,飞得慢,飞得稳,像在认路——飞过门槛时,翅膀轻轻擦过风灯的挂钩;飞过老槐树时,树影投在帕子上,竟与第三十四章石碑残片的影子重合,“归”字的最后一笔,正好落在莲蓬的位置,像给莲心盖了个章;飞过巷口的青石板时,翅膀沾了点水汽,把“归巢”两个字映得更红了。
“它在等,等我们跟上。”苏晚忽然拽住线轴,纸鸢猛地顿了一下,翅膀轻轻拍打着,转过头往回望,像在看天井的方向,看那池并蒂莲。她想起第三十二章埋下的荷花种子,当时只是颗小小的籽,如今池里的并蒂莲正开得盛,花瓣上的露珠滚下来,滴在青石板上,连成一串银线,像条引路的灯,从荷花池一直铺到巷口,等着纸鸢跟着回来。
沈砚之拉着线往回走,脚步放得慢,苏晚跟在他身边,两人的手偶尔碰在一起,都带着点线轴的温。纸鸢乖乖地跟着,翅膀扫过风灯时,灯罩里的青丝灯芯忽然亮了——明明昨晚熄了的,此刻却烧得很稳,三缕发丝缠在一起,火光透过帕子上的莲影,在墙上投出个完整的“家”字,笔画软乎乎的,像奶奶写的字。
“该回家了,爷爷,奶奶。”苏晚轻声说,声音轻得像风,线轴上的红绳忽然开始自己松开,不是苏晚放的,是线自己在动,线绳划过掌心,带着点温热的触感,像有人在纸鸢那头轻轻牵着,慢慢往回拉,“我们在这儿,家在这儿,再也不走了。”
纸鸢慢慢升到裱糊铺的上空,在瓦檐上盘旋了一圈——翅膀上的金线对着晨光,把“归巢”两个字照得亮堂堂的,连巷口的老槐树都能看见;第二圈时,檐下挂着的百只旧纸鸢忽然都飞了起来,沙燕、蝴蝶、蜻蜓,跟着“归巢”一起转,翅膀的影子在地上连成个圆,像钱塘江涨潮时的浪环,把裱糊铺围在中间,像在说“欢迎回家”;第三圈盘旋到荷花池上空时,“归巢”忽然俯冲下来,不是坠落,是轻轻落下,动作慢得像片荷瓣,池里的荷叶像只温柔的手,稳稳地接住了它。
帕子上的金线与池里并蒂莲的影子融在一起,粉白的瓣,金黄的蕊,分不清哪是纸鸢的荷,哪是池里的花,只觉得是一朵莲,开在了纸鸢上,也开在了池水里,圆满得让人心颤。
线轴上的红绳彻底松了,最后一缕线飘进池里,与第三十九章那根续上的同心线缠在一起,慢慢沉进泥里,像颗种子,在池底扎了根,再也不飘了。
沈砚之牵着苏晚走到池边,两人并肩站着,看着荷叶上的“归巢”纸鸢——帕子的边缘与池沿的刻痕严丝合缝,那刻痕是沈砚之小时候划的,如今终于等来了另一半,拼成了完整的“巢”;帕子上的莲蓬对着并蒂莲,像在说“我们到了,家到了”。
风灯的光渐渐淡了,灯芯里的三缕发丝烧得只剩点灰,混着荷香落在池里,灰屑碰到水面,竟浮出两个模糊的影子——穿短褂的男人正站在荷花池边,手里拿着半方绢帕,给身边的女子簪上半荷玉簪;女子笑着,把拼合完整的荷帕塞进他怀里,两人的笑声顺着水波荡开,像百年前的余音,轻得像风,却暖得像光。
“他们不走了,真的不走了。”苏晚靠在沈砚之肩上,眼泪滴进池里,惊起一圈小小的涟漪,影子里的两人忽然朝他们挥了挥手,嘴角带着笑,然后渐渐淡了,融进并蒂莲的花瓣里,融进池底的泥里,融进风灯的光里,“奶奶,爷爷,我们回家了,以后岁岁年年,都在一起。”
巷口的铃铛声远了,收废品的人走了,余杭巷的日头越升越高,金色的光透过树叶,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也照在荷叶上的“归巢”纸鸢上。帕子的角落,半荷簪与残荷帕拼合的地方,忽然长出颗小小的绿芽,芽尖顶着点晨露,像个刚睡醒的新生命,在晨光里轻轻晃——那是荷的芽,是“沈苏相依”的芽,是家的芽。
沈砚之低头,轻轻吻了吻苏晚的发顶,发间的半荷玉簪与他袖中露出的荷帕一角轻轻碰撞,发出细弱的“叮”声,像句未完的誓言,却比任何誓言都坚定;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不是叹息,是释然的笑,是百年的牵挂终于落地的笑——那些漂泊百年的魂魄,那些刻在石碑上、绣在绢帕上、藏在纸鸢翅膀上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刻,落进了家的怀抱,落进了他和苏晚的心里,再也不分开了。
青石板上的水痕慢慢干了,只留下“归巢”纸鸢的影子,与裱糊铺的门、荷花池、风灯的位置连成线,像个永远不会散开的结,像个永远不会褪色的“家”字。风里的荷香还在,纸鸢的气息还在,祖辈的念想还在,而余杭巷的日子,会像这池里的并蒂莲,一年年开下去,一年年圆满下去,把“归巢”的故事,写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