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九,金陵城从凌晨就开始下起了冻雨。
雨丝细密,落在青石板路上很快就凝成了薄冰。街巷里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裹紧棉袄匆匆走过的身影,踩在冰面上发出“嘎吱”的脆响。秦淮河上升起白茫茫的水汽,两岸的屋檐下挂着一排排水晶般的冰凌。
颐和路安全屋二楼,陈朔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份刚刚破译的电文。
“鹈饲的审计组昨夜又有动作。”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调取了仁孝纸坊过去三个月的全部银行往来记录,连五块大洋以下的零散交易都没放过。”
苏婉清走到他身边,看向窗外雨雾朦胧的街道:“赵守义那边能撑住吗?”
“看账面没有问题。”陈朔将电文放在桌上,“仁孝纸坊的账目做得干净,所有的纸张交易都有对应的出货单和收货凭证。但鹈饲要查的不是账面,是流向。”
“流向?”
“一张纸从纸坊出来,进了文渊阁书店,这没问题。”陈朔用手指在桌面上画出一条线,“但从文渊阁书店出去后,这张纸变成了什么?是包书的封皮,还是识字班的作业本?如果变成了作业本,又是哪个识字班在用?用作业本的人,又把作业本传给了谁?”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画出无数分叉,像一棵不断生长的树。
“鹈饲想追查的,就是这张纸的完整生命周期。”陈朔抬起头,“他要的不是抓一两个人,是要看清整个网络的营养输送路径。”
苏婉清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影佐式的心理战,而是更冰冷、更系统的经济围剿。鹈饲浩介这个从申城就交过手的老对手,比影佐更难对付——他不需要猜测你的想法,只需要追查你的资金和物资流动。
“我们的‘毛细血管经济’……”
“正在被放大镜观察。”陈朔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金陵地图。地图上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但在陈朔眼中,这些符号正在重新排列组合。
“鹈妾的审计组有十二个人,都是大藏省和银行系统的专家。”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他们分成四组:一组追查纸张油墨流向,一组追查小额资金流动,一组追查人员社会关系,还有一组专门做数据分析交叉验证。”
“这么专业?”
“比影佐的专业得多。”陈朔说,“影佐还在用心理学推测我们的意图,鹈妾已经用经济学在解剖我们的结构。如果让他完成这张网络拓扑图……”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苏婉清明白。一旦网络结构被完全掌握,摧毁就只是时间问题。
窗外传来卖报童的叫卖声:“《金陵新报》——政府发布年关物价管控令——”
陈朔走到窗前,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裹着破棉袄,抱着一叠报纸在雨中叫卖。孩子的声音在冻雨中断断续续,脸冻得通红。
“去帮我买份报纸。”陈朔递给苏婉清几个铜板。
苏婉清下楼去了。陈朔继续看着窗外,那个卖报童在街角跺着脚取暖,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迅速消散。
五分钟后,苏婉清拿着报纸回来。陈朔接过,直接翻到第三版——那里通常刊登政府公告和商业信息。
《金陵特别市政府关于战时物资管控的补充规定》
一、自即日起,所有纸张、油墨、印刷器材的采购需向工商科申报备案……
二、民间文化团体、识字班、读书会等如需采购上述物资,须提供详细人员名单及活动内容说明……
三、违反上述规定者,将处以物资没收及罚款,情节严重者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公告下面盖着金陵特别市政府的大印,签署日期是腊月廿八。
“鹈妾的动作真快。”苏婉清低声说。
“这是他的风格。”陈朔放下报纸,“先用行政命令限制物资流动,再用审计追查违规行为。双管齐下,不留死角。”
他走到书桌前,开始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苏婉清看到他在画一个三层结构:
第一层:表面合规层(仁孝纸坊→文渊阁书店→正规客户)
第二层:模糊过渡层(书店零售→个人购买→用途不明)
第三层:隐蔽应用层(个人→识字班\/读书会→文化传播)
“鹈饲现在卡死了第一层。”陈朔在“表面合规层”上画了个圈,“所有大宗交易都需要备案。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把网络下沉到第二层和第三层。”
“怎么下沉?”
“化整为零。”陈朔说,“不再通过仁孝纸坊集中采购纸张,而是让每个识字班、每个读书会自己想办法。邻居家的孩子要练字,去杂货店买几张毛边纸,这不需要备案。朋友之间借本书看,看完再传给别人,这也不违规。”
“但这样效率会降低……”
“但生存概率会提高。”陈朔打断她,“鹈饲能监控大宗交易,监控不了无数个分散的小额行为。我们要让网络从‘树状结构’变成‘苔藓结构’——没有主干,处处都是生长点。”
苏婉清看着那张图,渐渐明白了陈朔的构想。这不是对抗,而是进化——在敌人的压力下,网络自我变异,变成更隐蔽的形态。
“那赵守义怎么办?”她问,“纸坊不能做大宗交易,他的生计……”
“所以要给他找新的出路。”陈朔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顾文渊帮我联系了苏州的几家扇庄和灯彩店,他们需要特种纸张。这些是正规生意,交易额不大但利润不错。赵守义可以转型做高端手工纸,避开鹈饲的监控范围。”
“但这样一来,我们自己的纸张供应……”
“分散到更多源头。”陈朔说,“我已经让老赵去联系江北的几个小纸坊,林墨也认识一些做纸扎的民间艺人。纸张来源多样化,鹈饲就难以追踪。”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三声轻轻的敲门声——两短一长,是约定的暗号。
苏婉清下楼开门,很快带着顾文渊上来了。
顾文渊浑身湿透,棉袍下摆滴着水。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脸色凝重。
“鹈饲的人上午去了文渊阁。”他开口就说,“不是查账,是‘调研’。”
“调研?”陈朔皱眉。
“两个自称是‘金陵文化发展研究会’的人,说要做民间书店生存状况调查。”顾文渊从怀里掏出一张浸湿的名片,“问了很多问题:进货渠道、客户类型、畅销书种类、有没有办过读书会……”
陈朔接过名片。纸质精良,印刷考究,抬头是“金陵文化发展研究会”,下面有一个名字:小林康介,头衔是“研究员”。
“是鹈妾的人。”陈朔判断,“用文化团体的名义做掩护,实际在收集网络节点的社交数据。”
“他们特别问了识字班的事。”顾文渊说,“问有没有识字班来批量买过便宜的毛边纸,问那些识字班都是什么人组织的,问书店有没有帮忙联系过老师……”
“你怎么回答的?”
“按我们准备好的说辞。”顾文渊说,“确实有识字班来买纸,但都是零散的个人来买,不知道是什么组织。书店就是个卖书的地方,不管客户买书做什么用。”
陈朔点点头。这套说辞经得起推敲,但鹈妾的人不会轻易相信。
“他们还做了什么?”
“抄走了书店过去半年的销售记录。”顾文渊说,“说要做‘市场需求分析’。我拦不住,他们有正式的公函。”
陈朔沉默了。销售记录里包含着大量信息——哪些书卖得好,哪些客户常来,购买的时间规律……这些数据在鹈妾的交叉分析下,可能会暴露出某些模式。
“不过我在他们来之前做了一件事。”顾文渊忽然说。
“什么事?”
“把真正的销售记录藏起来了,给他们看的是另一套。”顾文渊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本账册,“真正的记录在这里。给他们看的那本,我重新编过,抹掉了一些敏感信息,也加入了一些误导信息。”
陈朔接过账册,快速翻阅。顾文渊确实用心了——真正的常客被分散到不同时间段,敏感书籍的购买记录被删除或替换,一些不存在的“客户”被添加进来……
“做得好。”陈朔说,“但鹈妾的人可能会回来核对。”
“我知道。”顾文渊说,“所以我来找你商量下一步。文渊阁可能已经被盯上了,要不要暂时关店?”
陈朔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能关。关了反而显得心虚。你要做的是‘正常化’——继续营业,但调整经营策略。”
“怎么调整?”
“减少敏感书籍的陈列,多进一些日方允许的‘文化共荣’类书籍。”陈朔说,“同时,开辟一个新的业务——古籍修复和字画装裱。”
“古籍修复?”
“对。”陈朔眼睛亮了,“这是一个绝佳的掩护。客户送来需要修复的古籍字画,你在店里操作,这合情合理。修复需要纸张、糨糊、颜料,这些物资的采购也说得过去。更重要的是,这个业务可以合法地接触很多文化界人士——他们手里有需要修复的老物件。”
顾文渊恍然大悟。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古籍修复是技术活,需要安静的环境,外人不好打扰。而且修复过程漫长,客户不会频繁上门,减少了被监控的风险。
“那我需要找懂行的人……”
“林墨认识一个老师傅,姓徐,以前在故宫干过。”陈朔说,“老人现在避难到金陵,生活困难。你可以请他到店里,名义上是雇佣,实际上是保护。”
“好,我这就去办。”顾文渊起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对了,还有件事。藤田浩二昨天又来书店了。”
陈朔抬起头:“还是为了他的研究?”
“嗯。他带了一份调查问卷,想请书店的常客帮忙填写。”顾文渊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张纸,“是关于‘战争时期民众文化消费习惯’的学术调查。”
陈朔接过问卷。问题设计得很专业,确实像学者手笔:您每月购买几本书?喜欢什么类型?阅读的主要目的是什么?是否参加过读书会或文化沙龙……
“你给他了吗?”
“给了几个可靠的人的假信息。”顾文渊说,“但藤田说,他想做深度访谈,找几个典型读者面对面聊。”
“你答应了?”
“我说需要时间安排。”顾文渊看着陈朔,“你觉得呢?”
陈朔在房间里踱步。藤田这个心理学专家,和影佐、鹈饲都不是一路人。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文化现象本身,而不是政治斗争。这种人,既可以成为威胁,也可能成为机会。
“可以安排,但要谨慎。”陈朔停下脚步,“选两个最可靠的节点,给他们编造完整的背景故事。要让藤田相信,他接触到的是真实的‘文化消费者’,而不是什么组织的成员。”
“具体怎么做?”
“比如,可以安排一个中学老师。”陈朔开始构思,“中年,爱读书,但胆小怕事,只买政府允许的书。再安排一个前清的遗老,沉迷古籍,不问政治。这两个形象都真实可信,又能满足藤田的研究需求。”
顾文渊点头记下。
“另外,你可以在谈话中‘无意间’透露出对影佐政策的不满。”陈朔继续说,“但要表现得像是普通文人的牢骚,而不是政治反抗。藤田对影佐有意见,这种共鸣会让他更信任你。”
“我明白了。”顾文渊说,“那藤田的研究,对我们有什么价值吗?”
“有。”陈朔说,“藤田最终要写研究报告,这份报告会提交给日方高层。如果报告里反映出影佐政策的负面效果,比如‘过度管控导致文化凋敝’‘民众对文化政策普遍不满’,那就会对影佐形成压力。”
顾文渊眼睛亮了:“我们通过藤田,去影响日方高层的决策?”
“间接影响。”陈朔说,“但前提是,藤田的研究数据要‘真实可信’。所以我们要给他提供真实的数据——当然是经过筛选的真实。”
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顾文渊离开时,雨已经小了些,但天空依然阴沉。
苏婉清送顾文渊到门口,回来时看见陈朔站在地图前,手里拿着红蓝铅笔。
“你在画什么?”她问。
“鹈饲的监控网络。”陈朔没有回头,铅笔在地图上移动,“根据顾文渊的情报,加上我们自己的观察,鹈妾的审计组在金陵至少布设了七个监控点。”
他在地图上标出七个红点:市政府工商科、中央银行金陵分行、下关码头稽查站、中华门物资检查站,还有三个流动审计小组的常驻区域。
“每个点监控的重点不同。”陈朔继续标注,“工商科监控物资流动,银行监控资金流向,码头和城门监控货物进出,流动小组负责实地核查。”
“我们的网络能避开这些点吗?”
“不能完全避开,但可以绕开。”陈朔开始画蓝线——那是他设计的“苔藓网络”的流通路径,“大宗物资走正规渠道,接受监控;关键物资化整为零,走民间渠道;信息传递不走物流,走人流。”
他画出的蓝线迂回曲折,像毛细血管一样渗透在金陵城的街巷之间。
“但这样还是会被鹈饲的大数据分析捕捉到。”苏婉清指出。
“所以我们需要制造‘噪声’。”陈朔放下铅笔,“用大量的虚假交易、误导信息、无关数据,淹没真正的信号。让鹈饲的数据分析系统过载,找不到真正的模式。”
“怎么制造?”
“从今天下午开始。”陈朔看了看怀表,“你去找林墨,让他发动青年画会的朋友,在金陵各个角落‘随机’购买纸张、颜料、书籍——数量不要多,但要频繁。再让老赵找些工友,去不同的店铺‘零散’采购物资。这些行为本身没有意义,但合在一起就会形成数据噪声。”
“那真正的物资传递……”
“用最传统的方式。”陈朔说,“人力携带。一本书从甲传给乙,乙传给丙,不走店铺,不走物流。一张纸裁成小片,夹在衣服里带走。资金不用现金,用实物交换——我帮你修房子,你帮我买袋米。”
苏婉清明白了。这是退回最原始的物物交换和人际传递,完全脱离现代经济系统的监控。
“但这样效率太低了。”她说。
“在高压环境下,生存比效率重要。”陈朔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鹈饲用现代经济学的利剑对付我们,我们就用前现代的社会网络来应对。他的系统再精密,也分析不了人心之间的信任和默契。”
窗外又传来卖报童的声音,这次喊的是:“号外号外——城北发生抢米事件——警察已到场——”
陈朔和苏婉清对视一眼。年关将至,加上物资管控,社会的压力已经快到临界点了。
“这也是鹈饲没算到的变量。”陈朔轻声说,“他太相信经济模型,忘了经济是建立在社会基础上的。当社会开始动荡,再精密的模型也会失效。”
同一时间在文渊阁书店,老赵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气喘吁吁。
“顾先生……不好了……”老赵上气不接下气,“下关码头……出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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