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的是日语，带着关西口音。
“确认了。文件是他自己拿出来的，不是我们的人放的。”另一个声音回答，更年轻些。
“内容呢？”
“都是真事，但搜集得这么全，肯定有内部渠道。联统党那边应该有我们的……”
声音忽然低下去，听不清了。
陈朔心中凛然。果然，陆修文的举动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在背后推动。而且从对话判断，推动者可能是日方内部的人，想用这种方式给影佐制造麻烦。
内斗。
这个判断让陈朔既警惕又兴奋。敌人内部有矛盾，这是可以利用的机会。但如果处理不好，也可能导致更严厉的镇压——影佐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很可能会加大打击力度。
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两人绕到宗祠后门，却发现那里已经增加了守卫。两个便衣站在门口，检查每个离开的人的请柬和随身物品。
“例行检查，请配合。”一个便衣用生硬的中文说。
陈朔和苏婉清递上请柬。便衣仔细看了看，又打量了他们几眼。
“张明轩……华昌贸易公司。”便衣念道，“等一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名单，对照查找。陈朔的心提了起来——难道影佐已经注意到这个身份了？
但便衣没有找到什么，只是问：“两位和刚才闹事的那几位先生认识吗？”
“不认识。”陈朔坦然回答，“我们今天第一次见。”
“那为什么和藤田浩二先生交谈那么久？”
这个问题很刁钻。显然，陈朔和藤田的对话被注意到了。
“藤田先生对徐老的画感兴趣，我也略懂一些，就聊了几句。”陈朔面不改色，“怎么，和日本朋友交谈也犯忌讳吗？”
便衣被问住了。他想了想，挥挥手：“可以走了。”
两人走出宗祠，沿着山径往回走。直到走出很远，确认没有人跟踪，陈朔才开口：
“影佐的监控网比我们想象的更密。”
“那个便衣怎么知道你和藤田交谈？”苏婉清也感到后怕。
“有几种可能。”陈朔分析道，“一是现场有我们没发现的暗哨；二是藤田自己汇报了；三是……影佐在测试我。”
“测试你？”
“如果我是他们要找的人，面对藤田这样的心理学专家，会怎么应对？”陈朔说，“普通商人会紧张、会回避，但我会主动接触，用文化话题掩护。这种行为模式本身就可能引起怀疑。”
苏婉清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们还安全吗？”
“暂时安全，但‘张明轩’这个身份不能再用太久了。”陈朔做出决定，“回去后，我们要启动备用身份。另外，必须尽快和周明远取得联系，搞清楚陆修文的事。”
他们加快脚步，回到颐和路安全屋时，已经是午后。
一进门，就发现情况不对。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动纸张的声音。
陈朔示意苏婉清留在门口，自己悄无声息地靠近。从门缝里，他看到一个人影坐在书桌前，正在翻阅桌上的文件。
那个人背对着门，但陈朔认出了那件深蓝色的中山装。
是周明远。
“周先生不请自来，可不是做客之道。”
陈朔推门进去，声音平静，但眼神锐利。
周明远转过身，脸上没有歉意，只有凝重。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陈朔绘制的《春节前后风险时间轴》。
“抱歉，事态紧急。”周明远放下文件，“你们刚走，影佐的人就把陆修文他们带走了。不是公开抓捕，是‘邀请协助调查’，但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陈朔走到书桌前，看着被翻动的文件：“所以周先生就来翻我的东西？”
“我需要知道你的全盘计划。”周明远直言不讳，“陆修文今天拿出的那份文件，内容太详细了——查封书店的具体日期、停刊报纸的审批文号、禁止集会的官方文件复印件。这些不是他能拿到的，除非……”
“除非你们内部有日方的人。”陈朔接过话头。
周明远沉默了，这等于默认。
“而且这个人地位不低，能接触到机密文件。”陈朔继续说，“陆修文今天是被当枪使了。有人想用这种方式测试影佐的反应，或者给影佐制造麻烦。”
“我也是这么判断的。”周明远终于承认，“但我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能是影佐的政敌，也可能是其他派系的人。问题是，这件事把我们卷入了日方内斗，而且是以最糟糕的方式。”
陈朔在椅子上坐下，示意周明远也坐。苏婉清这时走进来，关上门，站在陈朔身侧。
“周先生今天来，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吧？”陈朔问。
周明远深吸一口气：“影佐在追思会结束后，约我明天上午见面。名义上是‘商讨文化政策’，实际上是问罪。我需要你的建议——该怎么应对？”
这个问题很微妙。周明远在向陈朔求助，这意味着他把陈朔视为平等的战略伙伴，而不仅仅是临时盟友。
陈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高层的态度是什么？是硬扛到底，还是妥协退让？”
周明远苦笑：“高层意见分歧。一部分人认为应该强硬，显示独立性；另一部分人认为应该缓和，避免和日方正面冲突。我夹在中间，很难做。”
“那你个人的判断呢？”
“我认为……”周明远犹豫了一下，“现在不是硬扛的时候。影佐刚成立新部门，急需立威。如果我们成为他立威的对象，整个联统党在金陵的处境都会恶化。”
“但也不能全盘退让。”陈朔接话，“否则会在文化界失去信誉，那些跟着你们的人会寒心。”
“正是这个两难。”周明远点头，“所以我来找你。我听顾文渊说过你的本事——在申城，你能在竹内晋作那样的对手面前周旋四年。现在面对影佐，你有什么高见？”
陈朔沉思片刻，缓缓开口：
“影佐这种人的思维方式，我研究过。他是典型的数据派、逻辑派，相信一切都可以量化分析。他今天在追思会上的表现就能看出来——他带记录员，观察每个人的行为细节，回去后会做交叉分析。”
“这我知道。”周明远说，“所以我们才要小心。”
“但这也是他的弱点。”陈朔的眼神变得深邃，“太相信数据的人，往往忽略了数据的局限性。人的行为可以伪装，数据可以造假，逻辑可以误导。影佐想用科学方法破解我们的网络，那我们就用更精密的科学方法，给他制造一个他愿意相信的‘真相’。”
周明远身体前倾：“具体怎么做？”
“明天你去见影佐，带上三样东西。”陈朔开始布局，“第一，一份诚恳的检讨书——为今天追思会上的失礼行为道歉，但强调这是个别人员的冲动，不代表整体立场。”
“这是示弱。”
“示弱是为了争取空间。”陈朔继续，“第二，一份合作提议——愿意协助日方‘改善文化政策’，比如推荐一批‘思想端正’的文化人参与政策咨询，或者协助甄别‘不良出版物’。”
周明远皱眉：“这会不会太……”
“这只是表面文章。”陈朔解释，“你推荐的名单里，大部分是我们的人——他们懂得如何在合规的框架下，传递我们需要传递的东西。而且通过这种‘合作’，我们可以合法地接触日方的政策动向，甚至影响政策制定。”
“第三样东西呢？”
“一份举报材料。”陈朔的声音压低，“举报陆修文可能被‘其他日本部门’收买或利用，故意在今天制造事端，目的是破坏影佐课长推行的‘温和文化政策’。”
周明远眼睛瞪大了：“这……影佐会信吗？”
“他会愿意相信。”陈朔分析道，“因为第一，这解释了一个疑点——陆修文怎么能拿到那些机密文件？第二，这符合影佐的认知——日方内部有势力在阻挠他的工作。第三，这给了影佐一个台阶——他可以把责任推给‘其他部门的内斗’，而不是自己的政策问题。”
书房里安静下来。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三个人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周明远仔细思考着这个计划，越想越觉得精妙。这不仅仅是一次危机应对，更是一次主动的反击——利用敌人内部的矛盾，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
“但如果影佐深究，查出来是我们编造的……”他还有顾虑。
“所以举报材料不能直接给。”陈朔说，“你要用一种‘无意间透露’的方式。比如，在和影佐交谈时，提到你听说陆修文最近和某个日本部门的人接触频繁，但你也不确定真假，只是提醒影佐课长注意。影佐自然会去查，而只要他去查，就一定能发现一些‘线索’——因为日方内部确实有矛盾。”
“那些‘线索’……”
“我会安排。”陈朔说得很平静，“顾文渊认识一些在日方机构工作的中国人，他们可以‘无意间’透露一些消息。林墨的画家朋友里，有人给日本官员画过肖像，听到过一些谈话片段。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就能形成一个影佐愿意相信的故事。”
周明远看着陈朔，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这个人不仅仅是在应对危机，而是在下一盘大棋——一盘把所有人都当成棋子的棋。
“最后一个问题。”周明远说，“我这么做，对我自己、对联统党，有什么好处？”
“三个好处。”陈朔伸出三根手指，“第一，你可以把陆修文事件从‘对抗日方’定性为‘日方内斗波及’，减轻你们的责任。第二，通过‘合作提议’，你们可以获得半合法的活动空间，至少在表面上。第三，影佐会把你视为‘可以合作的对象’，而不是‘需要打击的敌人’。这在接下来的博弈中，至关重要。”
周明远沉默了很长时间。窗外天色渐暗，冬日的黄昏来得早，书房里已经需要点灯了。
终于，他站起来，向陈朔伸出手：
“张先生，不，陈先生……我周明远一生很少服人，今天我服了。就按你说的办。”
陈朔也站起来，握住他的手：“记住，明天见影佐时，你的态度要诚恳中带着委屈，合作中带着保留。你是被卷进麻烦的文化人，不是精于算计的政客。”
“我明白。”
周明远离开后，苏婉清关上门，转身看着陈朔：
“你真的相信他会完全按我们的计划走吗？”
“不完全相信。”陈朔走到窗前，看着周明远消失在颐和路尽头的背影，“但至少，他现在需要我们。而且我给他的方案，确实对他最有利。”
“如果影佐识破了怎么办？”
“那就启动备用方案。”陈朔的声音很轻，“让顾文渊和林墨做好准备，如果明天下午之前没有好消息，就开始转移核心人员。仁孝纸坊的赵守义、文渊阁的顾文渊、下关码头的老赵……这些人必须保全。”
苏婉清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
“你刚才对周明远说的那些，是早就想好的，还是临时想出来的？”她问。
“一半一半。”陈朔实话实说，“影佐的性格、日方内部的矛盾，这些我都分析过。但陆修文今天的举动，确实出乎意料。不过也好，意外有时候能打破僵局。”
“打破僵局之后呢？”
陈朔转过身，看着苏婉清的眼睛：
“之后就是真正的博弈了。影佐不是竹内，他不会满足于抓几个人。他要的是系统性地铲除我们的网络。而我们，要在他动手之前，把网络变得更加隐蔽、更加分散、更加难以摧毁。”
“就像你说的蜂巢？”
“比蜂巢更复杂。”陈朔走回书桌前，重新铺开纸，“蜂巢还有固定的结构，而我们要构建的，是一个没有固定结构、却能自我修复、自我生长的生命体。每个节点都是独立的，但又通过看不见的纽带连接在一起。”
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奇怪的图形——既不是网状，也不是树状，而是一团看似混乱、却又有某种内在秩序的线条。
“这叫什么？”苏婉清问。
“我还没想好名字。”陈朔放下笔，“但它的核心思想是：当敌人以为抓住了一根线头时，这根线头会自动断裂，而整张网依然存在。当敌人以为摧毁了一个节点时，这个节点会在别处重生。”
苏婉清看着那团线条，仿佛看到了金陵城的地下——无数看不见的连接，无数默默工作的人，无数在严冬中依然顽强生长的根系。
“我们能成功吗？”她轻声问。
陈朔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冬夜的寒风立刻灌进来，带着远处秦淮河的水汽，还有隐约的市井声。
“婉清，你看这金陵城。”他说，“一千多年来，它经历过多少次战火？六朝金粉，化作尘土；明初繁华，付之一炬；太平天国的血，辛亥革命的枪……但它还在。为什么？”
苏婉清也走到窗边，和他一起看着夜色中的城市轮廓。
“因为……”她想了想，“因为总有人愿意为它付出？”
“更准确地说，是因为这座城市的记忆没有断绝。”陈朔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很清晰，“每一代人都在传承上一代的记忆，同时创造新的记忆。记忆不是写在书上的，是活在人心里的。只要人心不死，记忆就不灭。”
他转回身，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着光：
“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在为这座城市创造新的记忆。不是关于战争和苦难的记忆，而是关于抗争、关于智慧、关于在绝境中依然保持尊严的记忆。这些记忆会流传下去，比任何枪炮都持久。”
苏婉清忽然明白了。陈朔做的所有事情——那些精密的计划、复杂的博弈、冷酷的取舍——最终都是为了一个温暖的目的：保存人心中的火种。
“我明白了。”她说，“所以我们要赢，不是为了赢本身，而是为了那些将来会听我们故事的人。”
“正是如此。”陈朔微笑，那是今晚第一次真正的微笑，“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你帮我整理一下延安来的新指示，我重新调整一下春节期间的部署。”
两人回到书桌前，煤油灯重新亮起。窗外的金陵城渐渐沉入深夜，而在这间小小的安全屋里，一场看不见的战争，正在图纸和密码中继续进行。
腊月廿八的夜晚，还很长。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声在冬夜中回荡，渐渐远去。
陈朔抬起头，听着那声音，忽然说：
“明天就是腊月廿九了。”
“嗯。”
“后天就是除夕。”陈朔放下笔，“影佐如果要动手，最可能的时间是除夕夜——那时候所有人都在家里团圆，街上人少，便于行动。”
“那我们……”
“我们要在那之前，完成所有部署。”陈朔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明天一天，很关键。周明远去见影佐的结果，会决定接下来的走向。我们要做好准备——最好的准备，和最坏的准备。”
苏婉清点点头，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箭头、代号，在煤油灯下仿佛有了生命，在纸上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这张网，正在金陵城的地下悄悄展开。
而织网的人，此刻正坐在灯下，用最冷静的头脑，策划着一场最惊心动魄的博弈。
夜，更深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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