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渊留下大部分龙骧卫和伤兵处理慈恩寺的后续，自己只点了三十个伤势最轻的精锐，加上匆匆赶来的卢统领和十名萧府暗卫，不到五十人，骑着马，冒着风雪，一头扎进了西郊的茫茫山野。
时若那边加急送来的筛查结果也到了。厚厚一叠卷宗，里面圈出了三个可能性最大的庄园：西郊三十里的“听泉庄”，北郊四十里的“红叶别院”，还有西郊与北郊交界处一个几乎没什么记录的“归云坞”。
萧逐渊在马背上摊开地图，就着昏暗的天光，目光快速地在三个地点间扫过。
“听泉庄，靠近官道，交通便利，但太显眼，不像能藏人的地方。”他手指移动，“红叶别院，在睿亲王一个门生名下，去年查抄时因‘债务纠纷’被转手，记录干净得可疑。归云坞……”他指尖点了点那片几乎空白的地图边缘，“前朝一个获罪太监的私产，后来几经转手，地契模糊，近十年几乎无人提起。”
“世子，先去哪个？”卢统领勒马靠近，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迅速消散。
萧逐渊没立刻回答。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慈恩寺塔林里那件孩童旧衣的触感，那双小脚印的痕迹，以及赵德海那老狐狸的狡猾。藏一个孩子，会选哪里？
显眼的反其道而行？还是彻底消失在无人关注的角落？
“兵分两路。”萧逐渊沉声道，“卢统领，你带二十人，去红叶别院。明着以查访旧案为由进去，仔细看，重点是看有没有近期大量人员居住的痕迹，有没有孩子，有没有密室暗道。如果对方抵抗或异常警惕，立刻控制，但先不要大动干戈，等我消息。”
“是！”卢统领领命。
“剩下的人，跟我去归云坞。”萧逐渊收起地图，眼神看向西面那片被雪雾笼罩的山影，“那地方，听起来就像个藏污纳垢的耗子洞。”
马蹄踏碎积雪，两队人马在岔路口分道扬镳。萧逐渊这一队人，专挑偏僻小路，尽量避开可能有的眼线。风雪阻路，行进艰难，等远远看到那片庄园轮廓时，天色已经彻底黑透了。
庄园没有半点灯火，静悄悄的，大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都生了厚厚的绿锈。
“戒备。”萧逐渊低声下令。所有人悄悄地下马，将马匹牵到远处林中拴好，然后借着夜色和雪幕的掩护，分散开来，将庄园隐隐围住。
萧逐渊带着两个身手最好的暗卫，摸到庄园侧面的高墙下。一个暗卫蹲下，另一个踩着他肩膀，敏捷地攀上墙头，仔细听了片刻，又观察了一会儿，才轻轻打了个手势以示安全。
萧逐渊和另一个暗卫也相继翻了过去。墙内是一个荒芜的花园，假山树木都覆着厚厚的雪。萧逐渊一眼就注意到，通往主建筑方向的雪地上，有几道非常新的车辙印和杂乱脚印，虽然被落雪覆盖了些，但痕迹清晰，绝不是十天半月前的。
有人！而且最近有频繁活动！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心地沿着阴影向主建筑摸去。主建筑是一栋三进的大屋，同样黑灯瞎火，但侧面的马厩里，隐约传来马匹的鼻息和蹄子刨地的声音。
萧逐渊示意一个暗卫去查看马厩，自己和另一个绕到主屋后窗。窗户从里面闩着，但窗纸破了好几个洞。他凑近往里看，里面黑漆漆的，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弱天光，只能看到空荡荡的堂屋，桌椅积灰，不像有人常住。但……他的目光落在堂屋通往内室的门槛附近。那里的灰尘，似乎有被反复踩踏留下的痕迹。
不对劲。如果是废弃的庄园，灰尘应该均匀覆盖。
就在这时，去查看马厩的暗卫潜了回来，低声道：“世子，马厩里有四匹马，槽里还有没吃完的新鲜草料，水也是刚换的。地上有新鲜的粪便。绝对有人，而且刚离开不久。”
刚离开？萧逐渊心头一紧。难道又扑空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这栋屋子。如果是为了藏匿，不会选择这么显眼的主屋。地下室？夹墙？还是……另有建筑？
他的目光越过主屋，投向庄园更深处。后面似乎还有一片低矮的建筑，像是仓库亦或是仆役的房屋，再往后，就是靠着山壁了。
“去后面看看。”
三人绕过主屋，来到那片低矮房舍前。萧逐渊的目光，落在最靠山壁的那一间，那间屋子看起来最不起眼，像个柴房，门前的雪被清扫过，露出干净的石阶。不过，石阶边缘的雪里，隐约能看到几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拖拽时滴落的。
血？
萧逐渊打了个手势，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那间屋子，轻轻推开一条缝，里面堆着些破烂农具和干柴，看起来正常。他蹲下身，仔细看地面，发现浮灰之下，有些密集的脚印延伸向屋子最里面的角落，那里堆着一大捆特别粗大的柴火。
他走过去，试着挪动那捆柴。很重，但挪开之后，后面墙上露出一道带着铁环的厚重暗门！门缝里，正丝丝缕缕地渗出一种混合着霉味和药味的阴冷气息。
就是这里！
萧逐渊不再犹豫，对暗卫低声道：“发信号，让外面的人进来，控制整个庄园，尤其是这间屋子周围，一只鸟也不许放出去！你，”他指向另一个暗卫，“守住这门，任何人从里面出来，格杀勿论！”
信号发出，很快，轻微的脚步声从各个方向而来，将这小屋围得水泄不通。
萧逐渊深吸一口气，握住铁环，用力拉开暗门。
一股比刚才浓郁十倍的阴寒气息扑面而来，激得人汗毛倒竖。门后是一道向下的石阶，深不见底，有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地底特有的土腥和……更浓的怪味。
他接过手下递来的火折子，当先走了下去。石阶很陡，很长，越往下，温度越低，到后来，呼出的气都成了白雾。走了大概两三层楼深，石阶终于到了尽头。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洞穴，被人为加固过，地面铺着青石板。洞穴中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口棺材！不是上好棺木，就是用粗糙木板匆匆钉成的，大小不一，在昏暗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洞穴的一角，用巨大的冰块垒砌成一个简易的“冰窖”，里面似乎也冻着什么东西。
“掌灯！”萧逐渊沉声道。
更多的火把被点燃，照亮了这个地下空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棺材盖大多没有钉死。离得最近的一口棺材里，躺着一具已经腐败、爬满蛆虫的尸体，看衣着是个普通百姓。再打开一口，里面是一具穿着破烂绸衫的骸骨。一口又一口……男女老少都有，死亡时间显然不同，最早的怕是已成枯骨。
而那个冰窖里，赫然冻着三四具相对“新鲜”的尸体，保存得稍微好些，能看清面容和伤痕，都是青壮男子，身上有明显的外伤和捆绑痕迹。
这里不是一个藏身地，这是一个坟场！一个专门处理“废料”和“知情者”的坟场！
萧逐渊走到冰窖前，借着火光仔细观察一具冻尸的脸。忽然，他瞳孔一缩。这个人……他好像有点印象！去年兵部清理一批陈年旧档时，似乎见过这个名字和画像——是一个睿亲王昔年王府的护卫小头目，已经失踪多年！
他猛地转身，快速扫视这个地下空间。除了棺材和冰窖，角落里还堆着些箱笼。他走过去，踢开一个半开的箱子，里面是些小孩的旧衣物、玩具、甚至还有几本启蒙书籍！
孩子在这里生活过！而且看这些东西被随意丢弃的样子，撤离得很匆忙！
“搜！仔细搜！看看有没有暗格、密室、或者文书信件！”萧逐渊的声音在冰冷的洞穴里回荡。
手下们立刻分头搜查。很快，一个暗卫在冰窖后面一块颜色略深的石壁上发现了异常。
“世子，这里！”
萧逐渊走过去，示意手下撬开那块活动的石板。后面是一个不大的凹洞，放着一个铁皮包角的木箱。
打开箱子，最上面，是几封火漆完整的信，信封上什么也没写。下面，是几本用油布精心包裹的册子。萧逐渊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
只看了几页，他的表情就变了。
这不再是简单的钱财账目。这里面，按年份、按地域、按类别，详细记录了睿亲王及其核心党羽二十年来，如何结交朝臣、豢养死士、经营地下势力、与西南黑石寨等境外力量往来、甚至插手边军粮饷、盐铁专卖的桩桩件件！时间、地点、人物、金额、事由、后续影响……一笔笔，清晰得令人发指！
其中一页，专门记录了“小主子”的出生、隐匿、培养计划，以及一份列举了数位“帝师”、“辅弼”候选人的名单——都是些不得志却素有清名的老学究或隐士，显然是为将来“教育”和“包装”这个孩子准备的。
而最后几页，则是一个名为“元夕焕新”的详细行动方案，不仅包括利用“雷火子”制造混乱，还有如何在混乱中“揭露朝廷腐败”、“展示神迹”、“拥立幼主”以“清君侧”的全套戏码！甚至还有事成之后，如何论功行赏、如何瓜分权力、如何与西南黑石寨划分利益的条款！
这才是真正的“金账册”！是睿亲王余孽乃至其生前庞大阴谋网络的终极罪证和行动纲领！
萧逐渊合上册子，手竟有些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全都封存起来，一丝一毫不能损坏。”他的声音因压抑着情绪而显得格外低沉，“立刻派人，火速回城，将这里的一切，尤其是这个箱子，原封不动呈送给陛下和……时郎中。”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棺材和冰窖里的尸体，眼神复杂。“还有，请时郎中……尽快亲自来一趟。这里……需要她。”
这些尸体，这些被无声埋葬在这里的冤魂，或许只有她，才能为他们说话，才能从他们身上，挖出更多的真相。
风雪呼啸着从洞口灌入，吹得火把明灭不定。这个隐藏在深山庄园下的冰冷坟场，终于要暴露在天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