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渊趴在岩石后头,连呼吸都压得极轻,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几十步外那个黑黢黢的山洞口。
严锋手脚麻利,带着两个最机灵的弟兄,像三条影子似的贴着山壁溜了过去,转眼就消失在洞口侧面一堆乱石后面。萧逐渊知道,严锋这事儿肯定能办成。
等消息的工夫最难熬。林子里又静得吓人,只剩下远处洞里传出来的一下又一下的敲打声,还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他手底下几个年轻点的弟兄,脑门上都见了汗,一半是刚才闯那怪雾累的,一半是被眼前这阵仗给激的。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洞口侧面那块大石头后头,草叶子极轻微地晃了晃——这是严锋给的信号,安全,有发现。
萧逐渊吐出一口浊气,朝身后打了个“原地待命,加强警戒”的手势,自己则猫着腰,借着灌木和石头的遮挡,悄没声儿地挪了过去。
严锋缩在石缝里,见他来了,往里让了让,压低嗓子,语速快得像爆豆子:“将军,看里头。”
萧逐渊凑近那道石缝,缝隙不宽,但角度刁,刚好能瞥见山洞里头一大片地方。
只看了一眼,他浑身的血就差点凉了。
山洞比他想的深得多,也大得多。洞壁被熏得乌黑,当中挖下去个大坑,坑里架着好几个土垒的炉子,炉火正旺。七八个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围着炉子忙活,有的在拉风箱,呼哧呼哧,火苗子蹿起老高;有的用长铁钳从炉里夹出烧得通红发亮的、看不出形状的东西,哐当一声扔到旁边的石砧上;立刻就有另外两人抡起大锤,叮叮当当地砸下去,火星子四溅。
这分明是个小作坊,在炼东西。
但炼的不是铁。萧逐渊眯起眼,看得更仔细些。炉子旁边堆着的原料,颜色暗沉发青,绝不是寻常铁矿石。旁边空地上,已经炼好冷却的金属锭,一块块码得半人高,正是他们刚才在洞口瞥见的那种暗青色。
是铅,或者锡,或者两者都有。
而在山洞更深的角落里,景象更诡异。那里摆着几个大陶缸,缸口冒着淡淡的、带着腥甜味的白气。两个穿着短衫、包着头巾的人,正拿着长木棍在缸里搅拌,旁边石台上,摊着一片片暗红色膏状的东西,还有些晒干磨碎了的金闪闪的粉末。
是血乌藤的汁液,和金斑吉丁虫的壳粉。他们在制“药”。
冶炼私矿,制造违禁原料,还配制那种惑乱人心的“巫药”……黑石寨这哪里是什么边陲匪寨,这分明是个藏在深山里的毒瘤!
“看清多少人了吗?”萧逐渊用气音问道。
“洞里干活的,十二个。门口守着的四个。远处好像还有个通往更深处的岔道,有人影晃,具体几个看不清。”严锋也咬着牙回答,“家伙什儿不少,除了锤子钳子,墙根靠着几把刀,还有两张弓。”
硬闯不是办法,他们人虽然是精锐,但对方占着地利,洞里情况不明,贸然冲进去,就算能赢,伤亡也少不了,动静一大,更会打草惊蛇。
萧逐渊脑子飞快地转。时若的信里,除了警告,还透露了另一条线——江南胡永昌在囤积这些东西, 黑石寨炼出来,运出去,总得有路,有接应的人。
“先撤。”他当机立断,“记住这地方,摸清他们运货的路线和人手交接的规律。咱们得把这条线,从源头到尾巴,全给他揪出来。”
严锋点头,两人又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主力隐蔽的位置。
萧逐渊把人分成三拨。一拨由严锋领着,继续在这附近潜伏,盯死山洞的动静,尤其注意有没有货物运出、往哪个方向走。另一拨,他派了两个最擅长追踪的弟兄,试着反方向摸一摸,看能不能找到寨子正面通到后山的路,或者其他的出入口。他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先退回一段距离,找个更安全隐蔽的地方建立临时营地,同时等着京城可能来的新消息。
往回撤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林子里光线本就不好,这会儿更是影影绰绰,好在他们来时做了标记,倒不至于迷路。
找到一处背风的小山坳,萧逐渊让众人停下歇息。生火是不敢的,怕冒烟暴露,只能就着水囊啃些干粮。时若给的那种硬邦邦的浓缩干粮,此刻派上了大用场,一小块就顶饿,热水一泡还能有股肉粥的香味儿。
萧逐渊靠着一棵树坐下,从怀里摸出时若给的那个皮质腰包,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又细细看了一遍里头的东西。药包、银针、小刀……每一样都妥帖地安置着,像她这个人一样,冷静,周全。
他想起来离京前夜,她灯下疾书,编纂那本厚厚指引的样子。那时只觉得她心思细,现在亲身在这西南山林里走了一遭,闯了那诡异的雾阵,见了这罪恶的山洞,才更深切地明白,她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字字都是救命护身的真言,是她用自己全部的专业和智慧,在千里之外为他铺的路。
“将军,”一个负责警戒的弟兄摸过来,低声汇报,“咱们留的暗哨回报,后头干净,没人跟上来。”
“嗯。让大家轮流歇着,哨位加倍。”萧逐渊收起腰包,“告诉兄弟们,咱们找到要害了。接下来要更稳,更细,把根子刨出来。”
“是!”
夜深了,林子里起了风,吹得树叶哗哗响,倒是盖住了许多细微的动静。萧逐渊合着眼,却睡不沉,脑子里全是山洞里那暗红的炉火,和角落里冒着诡异白气的陶缸。
京城。
时若也没睡,检验室里的灯亮了一夜。
她面前的书案上,摊着那块从顾青舟那里得来的暗绿色丝绸碎片,旁边摆着好几本厚厚的、纸页泛黄的旧书,还有她从宫里借调出来的、一些早年器物图谱的副本。
油灯的光晕下,她用一把特制的镶嵌着水晶片的放大镜,一寸一寸地检视着布料上那个极淡的禽鸟印记。印记太模糊,线条断续,只能勉强看出是只侧身的鸟,有长尾,姿态昂然。
她翻遍了宫中现行的各种仪制图谱,没有完全匹配的,这印记的风格更古拙一些。
“不是现在的制式……”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睿亲王是今上的亲弟弟,二十多年前倒台。这印记若来自他当年所用之物,那制式应当就是今上登基前后,亲王所用的样式……或许,是今上登基初期,对兄弟仍有优容之时所特许的?”
这个念头让她精神一振。她立刻起身,走到墙边的书架前,开始翻找那些记载前朝旧制的文献。这些书大多冷僻,积着灰,但她之前因为查案,陆陆续续收集了不少。
翻到第三本,是一本前朝内府监的《造办则例》抄本残卷。她快速浏览着其中关于服饰、器用标记的章节。
忽然,她的手停住了。
书页的角落,一幅小小的木刻版画插图下,有一行简短的说明:“亲王常服及贴身用物,可用‘鸑鷟’侧影为记,以黛青色线绣于内衬,不示于人。”
这布料,这上面的鸑鷟侧影印记,属于今上登基之初,亲王级别可能被特许使用的旧制!睿亲王作为当时在世的皇帝亲弟,拥有这样的物品合情合理。
那么,这块布料,很可能来自一件睿亲王当年穿过的旧衣。胡永昌密室里藏着这个,绝不只是收藏旧物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种隐秘的联络信物,用于在残余势力内部识别身份,代表着对“旧主”的效忠。
时若猛地抓起那块丝绸碎片,再次凑到放大镜下,心脏怦怦直跳。长尾……姿态昂然……古籍里说,鸑鷟是类似凤凰的神鸟,色多紫,常用来象征高贵与祥瑞,但非帝王不得擅用全形,亲王或特许用其侧影。
布料是暗绿色,但印记的颜色……她之前一直以为是布料本身的经纬阴影。此刻,她小心翼翼地从工具盒里取出一小瓶特制的显色药水,用最细的毛笔尖,蘸取极少的一点点,轻轻涂在印记的边缘。
等待药水浸润的片刻,她几乎屏住了呼吸。
几息之后,被药水涂过的那一小块布料上,渐渐泛起了一层极其幽暗、但在特定光线下无法错认的——黛青色。
时若放下放大镜,盯着那片在药水下显出原形的黛青印记,非但没有觉得真相渐明,反而坠入更深的迷雾。
不对……这感觉完全不对。
睿亲王倒台才多久?从西域回来,揭露其罪,到查抄王府,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年。他的势力树倒猢狲散,朝廷清算的刀锋还悬在很多人头上。
按理说,这种时候,残余的党羽应该像受惊的老鼠一样拼命躲藏和销毁一切关联才对。可眼前这块布料,还有它所代表的“鸑鷟”印记,却透出一股近乎嚣张的“秩序”。
胡永昌一个江南商人,在王府被抄的当口,手里却藏着这样一件需要特定身份才能拥有、辨识度极高的旧物信物。这绝不可能是慌乱中遗漏的纪念品。
这更像是一种……信物,或者指令。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时若脑海:也许睿亲王倒得太快,他麾下那张最核心、最隐秘的网络,根本来不及被朝廷触及。这张网瞬间转入了地下,并且正在用一种冷酷的效率重新启动。
“鸑鷟”印记,就是他们彼此识别、确认指令的凭据。胡永昌有,说明他本就是这张网在江南的节点。西南黑石寨能迅速接手“巫药”生产并开始冶炼私矿,说明那里也可能是早已布下的暗桩。而这一切运转所需要的宫内情报、路线庇护……
这张网的枢纽,一定还牢牢地扎根在宫里,甚至可能就在陛下身边!
那个“贵人”,根本不是历史遗留问题。他就是睿亲王留下最致命的后手,是此刻正在指挥所有反扑的“影子主脑”!
想通这一节,时若浑身发冷。这不是肃清余毒,这是一场对方早有准备的阴谋。萧逐渊在西南面对的,不是散兵游勇,而是有组织、有后台的叛军前哨。
她必须立刻警告父亲,宫中有险。也必须立刻告诉萧逐渊,他追查的,是一条随时可能反噬的毒蛇。
她铺开信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上,却第一次觉得如此沉重。
该怎么说,才能让千里之外的他,明白这潭水有多深,多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