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时若用罢仆役送来的简单早膳,净手焚香,专注于眼前堆积的公文案牍。检视司初立,日常复核、章程厘定、人员考绩,琐事如潮,都不容她有片刻喘息。
刚批阅完两份地方呈报的疑难尸格复核意见,门外书吏通报,相府派人来了。
时若心头微动。父亲时文正贵为丞相,政务繁忙,向来极少因私事遣人至她衙署。她放下笔,整理了一下官袍:“请进来。”
来的是相府一位老成持重的管事,躬身行礼后,奉上一封简函,语气恭敬:“小姐,相爷让老奴送来的。说是今日午后,若小姐得空,请回府一趟,相爷有些话想与小姐说。”
时若接过信函,是父亲亲笔,措辞简洁,确是有事相商之意,却未言明何事。她略一沉吟,点头道:“回禀父亲,我午后便回。”
管事应诺退下。时若捏着信函,心中掠过一丝疑虑。父亲特意召见,恐怕不是寻常家事。是听闻了她近日的动作?还是朝堂之上,因她升任少卿时经办宫闱旧案,又有了新的波澜?
她将信函收好,暂且按下心绪,继续处理公务。临近午时,正要动身回府,值房外却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年轻男子清朗而隐含激动的声音:“阿姐!阿姐可在?”
“珩弟来了”时若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扬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个身着月白色襕衫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正是时珩,年方十八,面容俊秀,眉宇间既有读书人的清雅,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只是此刻脸上带着赶路后的微红与显而易见的兴奋。
“阿姐!”时珩见到时若,眼睛一亮,先行了个礼,随即又迫不及待地道,“春闱放榜了!我……我中了!二甲第十七名!”他努力想维持镇定,但声音里的雀跃却怎么也压不住。
春闱放榜了?时若这才恍然,这几日忙于案牍与暗查,竟将这等大事都疏忽了。看着弟弟眼中闪耀的光芒与克制的喜悦,她心中涌起一阵欣慰与自豪。父亲身为丞相,位高权重,对子女课业要求向来严苛。时珩能凭自身才学考取二甲进士,实属不易。
“好!好!”时若起身,走到弟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满是笑意,“我就知道,我家珩儿定能高中!父亲定然欢喜极了。”
时珩挠了挠头,笑容灿烂:“父亲还未下朝,我……我第一时间就想来告诉阿姐!”他顿了顿,看着时若身上的少卿官服,眼中又露出几分敬佩与向往,“阿姐如今执掌检视司,为朝廷效力,查明冤案,更是了不起。我辈读书人,正当以阿姐为楷模,学以致用,上报君王,下安黎庶。”
听着弟弟这番带着书生意气却又真诚无比的话语,时若心中暖流涌动,却也隐隐有一丝复杂的情绪。朝堂之路,并非只有功名与利益,也有藏在暗处难防的危险,弟弟年少志高,满心抱负,只盼他日后踏入仕途,能走得平稳些。
“你能有此志气,阿姐很高兴。”她温声道,“只是宦海浮沉,不比书斋清净。日后需得谨言慎行,多看多思,脚踏实地。”
时珩认真点头:“阿姐教诲,弟弟铭记在心。”他看了看时若案头堆积的卷宗,又道,“阿姐公务繁忙,弟弟就不多打扰了。午后还要去拜谢座师、会同年,晚间家中设了小宴,阿姐定要回来!”
“好,我午后便回府,正好父亲也有事相商。”时若应下。
送走弟弟,时若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弟弟金榜题名,是家中喜事。但父亲午后相召,恐怕与此喜事多少有些关系。新科进士,尤其是有宰相之子的背景,必然成为各方目光焦点。而自己这个姐姐,身为近年风头最劲的女官,与宫闱大案牵扯颇深,恐怕也会为弟弟带来额外的关注,甚至……是非。
她收拾心情,乘马车回相府。府中一派喜气,仆役们脸上都带着笑容。管家正指挥着下人布置晚宴,见到时若回来,脸上的笑容都遮不住,一路小跑着去禀报:“相爷,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时若看着年龄已然不小的管家这个样子也是很无奈,微笑着穿过回廊,来到父亲的书房外。叩门而入,只见父亲时文正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着常服,正在翻阅一份奏章。他年近五旬,面容清矍,双鬓已染霜色,但周身的气场依然不弱。
“父亲。”时若上前行礼。
时文正放下手中奏章,抬眼看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坐吧。”
时若依言坐下,静候父亲开口。
书房内沉寂了片刻,只有窗外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时文正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珩儿的事,你已知晓了?”
“是,弟弟方才来衙署告知女儿了。”时若答道。
“嗯。”时文正微微颔首,“二甲十七,尚可。文章我看了,火候还差些,但胜在根基扎实,立意也正。假以时日,好生磨砺,或可成器。”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时若知道父亲对子女要求极严,能得此评语,实属难得。
“只是,”时文正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时若身上,带着审视,“你可知,今日朝会之上,已有人将珩儿与你,并提而论?”
时若心头一凛,果然来了。
“哦?不知是何言论?”她神色不变。
“无非是些‘一门双杰’、‘相府佳儿佳女’的浮泛赞誉。”时文正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深意,“但亦有声音,提及你近日所查旧案,牵涉宫闱,动静颇大。言下之意,似有暗指我时家子弟,过于锐意进取,恐非朝廷之福。”
时若明白了。弟弟高中,自己升迁,父亲位极人臣,时家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朝中定然已有人心生忌惮,开始借机敲打,或暗中联手,准备制衡。自己查办的案子,尤其是涉及淑兰殿旧事,敏感异常,正好成为他人攻讦的由头。
“女儿查案,皆依律法,秉公而行,并无丝毫逾越。”时若迎上父亲的目光,声音清晰,“淑兰殿一案,证据确凿,陛下圣裁,已明是非。若有人因此非议,乃其心不正,非女儿之过。”
“律法?公心?”时文正微微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感慨,又似是告诫,“若儿,你聪慧果决,为父深知。但你踏入官场时日尚短,有些道理,需得明白。这朝堂之上,很多时候,是非对错,并非黑白分明。你所见之‘证据’,所持之‘律法’,在有些人眼中,或许不过是博弈的筹码,攻讦的利器。时家如今之势,已如舟行中流,不进则退,四周皆是暗礁漩涡。你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不可再如之前般,只凭一腔孤勇,直刺要害。”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低沉:“尤其是如今,你掌检视司,有复核之权,看似职权在握,实则亦成众矢之的。你所查之案,所动之人,背后牵连之广,恐超你想象。西南之事,为父亦有耳闻。水太深,莫要轻易涉足过甚。”
父亲果然知道了!不仅知道朝堂上的风波,甚至可能对她的暗中调查也有所察觉!时若心中震动,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父亲教诲,女儿谨记。然既在其位,当谋其政。若因惧怕漩涡而裹足不前,任由奸邪隐匿,危害社稷,岂非辜负陛下信任,亦有违父亲常教导的为臣之道?”
时文正深深看了她一眼,良久,才叹了口气:“你性子像你祖父,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为父并非要你畏缩不前,而是要你懂得谋定而后动,善用其势,保全自身。时家可以出一个铁面无私的能吏,但不能出一个鲁莽冒进、将自己与家族皆置于险地的孤臣。”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时若,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珩儿即将踏入仕途,你如今亦是朝中瞩目之人。时家未来,系于你二人之身。行事之前,多思量几分,不仅为你自己,也为你弟弟,为整个时家。”
说罢,他挥了挥手:“去吧。晚间家宴,莫要迟了。”
时若起身,向父亲的背影恭敬一礼:“女儿告退。”
退出书房,廊下寒风扑面,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定。父亲的话,如同重锤敲在心上。朝堂的凶险,家族的牵绊,弟弟的前程……这些以前她或许考虑不多,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压了下来。
但她无法回头。红砖窑的疑云,西南汉子的凶影,淑兰殿未尽的谜团,如同毒蛇般潜伏在暗处。她看见了,便无法装作看不见。检视司的职责,心中的道义,都不允许她退缩。
只是,今后的路,需要走得更加谨慎,更加周全。既要拨开迷雾,揪出黑手,亦要在这复杂的朝局与家族牵绊中,寻得一条相对安稳的路径。
她抬头,望向相府庭院上空那一方被灰蒙蒙的天空。弟弟的欢声似乎还隐约可闻,家族的期许沉甸甸地落在肩头,而前方,是更加难以预测的征程。
晚宴的喜庆,与心中的凝重,交织成一片复杂的滋味。但时若知道,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走下去。不仅为了真相,也为了身后她需要守护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