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远亲自挑选了四名最机警沉稳、且面孔生疏的差役,换上粗布衣衫,扮作走街串巷的货郎和收夜香的夫役,于日落时分,悄无声息地散入甜水巷附近的街巷阴影中。时若坐镇衙署,心却悬在半空,每一刻的等待都显得格外漫长。
甜水巷并非繁华之所,两侧多是低矮民宅与小本经营的铺面,钱宦官的香烛铺夹在其中,门脸窄小,幌子陈旧,白日里也少有人光顾,入夜后更是早早关门落闩,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暮气。
第一夜,平静无波。香烛铺后门紧闭,唯有檐下一盏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晃,投下晃动的光影。监视的差役轮换值守,冻得手脚发麻,却未发现任何异常出入。
第二夜,依旧如此。只有一次,邻近更夫敲着梆子路过,与铺内似有简短对话,更夫接过一小包东西,道谢离去,再无其他。
时若听着回报,眉头微蹙。太过平静,反而不对。钱宦官若真与红砖窑、乃至淑兰殿旧账有牵连,绝不会如此沉寂。是对方太过谨慎,还是自己判断有误,钱宦官当真只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宫人?
她不信。
第三夜,子时前后,京城的喧嚣早已沉寂,连犬吠都难以听闻。负责监视后门东侧犄角的差役,裹着破棉袄蜷在堆放的破竹筐后,眼皮正有些发沉,忽听得一声极轻微的“吱呀”——是门轴转动、刻意放缓的声音。
他浑身一激灵,屏住呼吸,眯眼从筐缝望去。只见香烛铺那扇不起眼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窄缝,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闪了出来,正是钱宦官本人!他穿着深色旧棉袍,头上扣着顶破毡帽,手里拎着个不大的布包袱,左右张望一番,随即低着头,步履匆匆地钻进巷子深处。
差役不敢怠慢,借着熟悉地形的优势,远远缀在后面,同时向附近同伴发出预定的口哨信号。另一名扮作醉汉倚在墙角打盹的差役闻声,起身从另一方向迂回包抄。
钱宦官显然对甜水巷一带了如指掌,七拐八绕,专挑僻静无人的小路。他没有去往任何热闹或可能与人接头的地方,反而一路向北,穿过了小半个城区,最终竟然来到了……北城根附近一片荒废的河滩地。这里靠近旧漕运码头,如今早已废弃,只有零星几间破败的窝棚和堆积如山的废弃物,野狗出没,人迹罕至。
时若接到急报时,已是寅初。她匆匆起身,未惊动萧逐渊,只带了李文远和两名亲信,乘一辆不起眼的骡车,悄悄赶往北城河滩。
寒月如钩,冷光惨淡地照在冰封的河面与杂乱的荒滩上,更添几分凄清诡谲。先前跟踪的差役迎上来,低声道:“大人,钱宦官进了那边第三个窝棚,进去约一刻钟了,还没出来。里面似乎有微光,但看不清动静。属下没敢靠太近,怕惊动。”
时若顺着方向望去,那窝棚倚着一堵半塌的土墙而建,以破木板和芦席搭成,在寒风中瑟缩着,毫不起眼。她示意众人分散隐蔽,自己则与李文远借着废弃物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摸到距离窝棚约十丈远的一堆烂船板后,凝神观察。
窝棚内确实有微弱的光亮透出,不是烛火,更像是油灯,光线昏暗。隐约似有极低的交谈声,但被风声掩盖,听不真切。
等待令人心焦,时若指尖冰凉,心中反复推演各种可能。钱宦官深夜孤身来此荒僻之地,所为何事?见什么人?那布包袱里又是什么?
约莫又过了半柱香时间,窝棚的门帘被掀开。先出来的仍是钱宦官,他手里的布包袱不见了,但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显得有些鼓囊。他出来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门口,对着里面又低语了几句,这才转身,沿着来路匆匆返回。
窝棚内的灯光并未熄灭。
时若当机立断,对李文远耳语:“你带两人,远远跟着钱宦官,看他是否直接回铺子,路上有无其他动作。小心,莫被发现。” 她又对另一名身手最好的差役道:“你跟我留下,等钱宦官走远,我们摸近窝棚看看。”
李文远有些犹豫:“大人,太危险,还是让属下……”
“无妨,我们只是窥探,不正面冲突。” 时若语气不容置疑,“快去。”
李文远只得领命,带人尾随钱宦官而去。
时若与那名差役在船板后又等了一小会儿,确认钱宦官的脚步声远去,窝棚附近再无其他动静。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示意差役掩护,自己则借着地形掩护,慢慢地向窝棚靠近。
距离窝棚约三丈时,她停下了,伏在一段倒伏的枯树后。这里已能更清晰地听到窝棚内的动静——似乎不止一人!除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还有一个更低沉、语速更快的男声,正用某种晦涩难懂的方言快速说着什么,语气似乎有些激动。
不是京城官话,也不是常见的北方方言。时若凝神细听,勉强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音,像是……西南边陲一带的土语?
窝棚内的人似乎发生了短暂的争执,随后那低沉男声骂了一句什么,接着是翻动物品、纸张窸窣的声响。过了一会,那苍老声音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声音太低,未能听清。随后,窝棚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油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时若心念电转。钱宦官来此,很可能是送东西,并取走某物。窝棚内至少两人,其中一人可能来自西南,他们在争执,涉及纸张。此地不宜久留,必须尽快离开,以免被察觉。
她正欲示意差役缓缓后退,突然,窝棚的门帘猛地被掀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一步跨了出来,站在门口,似乎深深吸了口寒冷的夜气,随即警惕地四下张望。
月光恰好在此刻从云隙中透出些许,照亮了那人的侧脸——肤色黝黑,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鼻梁挺直,绝非中原人面相!正是李文远此前描述的、可能与孙宦官之死有关的“魁梧外地客”!
时若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枯树后的阴影里,连心跳都仿佛停滞。那魁梧汉子目光如电,扫过荒滩,在时若藏身的枯树方向略有停顿。时若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中蕴含的野兽般的警觉与凶悍。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河滩突然传来几声凄厉的野狗吠叫,打破了夜的寂静。魁梧汉子眉头一皱,似乎被分散了注意力,又朝狗吠方向看了一眼,这才转身回了窝棚,门帘落下。
时若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不敢再有丝毫耽搁,向差役打了个极隐蔽的手势,两人借着野狗吠叫的掩护,以最轻最快的动作,悄然退离,一直退到更远处的废弃物堆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立刻离开此地。” 时若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魁梧汉子的警觉性远超预期,此地绝非久留之所。
两人迅速循原路撤回与李文远约定的汇合地点。不久,李文远也带人返回,禀报钱宦官已径直回了甜水巷香烛铺,再无其他举动。
回到检视司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时若毫无睡意,屏退左右,只留李文远在值房内。
“西南边陲之人,身形魁梧,警觉凶悍,藏身北城荒滩窝棚。” 时若缓缓道,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钱宦官深夜送取物品,与之接触。窝棚内有纸张翻动声、争执声。大人,此人所图恐怕不小。”
李文远脸色凝重:“孙宦官指甲缝的异色纤维,安仁坊外的陌生大脚印,红砖窑的新鲜踪迹,还有织造坊的火药……如今看来,很可能都与这伙人有关。他们盘踞京城,联络淑兰殿旧人,杀人越货,私储危险之物,究竟想干什么?”
时若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冷的晨风涌入,带着破晓前特有的凛冽与生机。东方天际,一抹淡金色的光晕正在云层后隐隐透出。
“不管他们想干什么,”她转过身,眼中疲惫尽去,只剩下坚定与锐利,“都必须阻止。红砖窑是他们的巢穴,甜水巷是联络点,北城荒滩是临时藏身或交接处。那个西南来的魁梧汉子,是关键人物。”
“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李文远问道。
“继续严密监视甜水巷和北城荒滩,但切忌靠近,尤其避开那魁梧汉子。红砖窑那边,增派人手,扩大监视范围,记录所有进出人员、车马特征,重点排查近日有无运送过袋装、箱装重物的痕迹。” 时若条理清晰地吩咐,“另外,设法查清那个西南汉子的具体来历。西南边陲部落众多,语言风俗各异,能说那种土语、且如此形貌的,范围应该可以缩小。去查近半年入京的西南商队、马帮、乃至……被发配或逃逸的土司部属。”
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将作监那边也不能放松。查王书吏,查可能流向不明的硝石硫磺。我怀疑,这伙人能在京城潜伏活动,必然有内部的接应或掩护。将作监,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李文远一一记下,正要离去,时若叫住了他。
“告诉所有参与此事的弟兄,”她语气凝重,“对手凶悍警觉,非比寻常。一切行动,以自身安全为上。没有我的明确指令,绝不可擅自行动,更不可与对方正面冲突。我们是在黑暗中搜寻火光的人,首要的是看清火光的所在,而非贸然扑上去。”
“属下明白!”李文远重重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值房内重归寂静,时若走到铜盆前,掬起冰冷的清水扑在脸上,彻骨的寒意让她精神为之一振。一夜奔波,虽险象环生,却终于拨开了重重迷雾的一角,窥见了暗流之下潜藏的狰狞轮廓。
对手来自西南,勾结内应,手段狠辣,目的不明。这已非简单的陈年旧账纠纷,而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且图谋甚大的阴谋。
她擦干脸上的水珠,望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晨曦将至,但真正的黑暗,或许才刚刚开始显露獠牙。检视司这盏新点的灯,能否照亮这愈发深沉的夜,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