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作监,这衙门名头听着厚重踏实,掌的是宫室、宗庙、陵寝的土木营造,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看似都是实打实的活计。可时若清楚,越是这等掌管实务物料、人员工匠混杂的地方,越是混乱。前任右校署王掌案与内务府张胜勾结之事,便是明证。如今王掌案虽已伏法,但这潭水,恐怕并未就此澄清。
她并未贸然行动。检视司新立,羽翼未丰,直接调查另一个衙门,极易引发抵触与警惕,尤其是将作监这种与各部都有勾连的“实务”衙门。她需要一个更顺理成章的切入点。
两日后,机会悄然出现。京兆府再次移送一桩“疑难”案件至检视司——南城一处官办织造坊的库房起火,烧死一名值夜的老匠人。起火原因不明,尸身损毁严重,京兆府难以判定是意外失火还是有人纵火,更无法确认老匠人是死于火前还是火中。
织造坊虽不直接隶属将作监,但其房舍修缮、器械维护,常年由将作监右校署负责。时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层联系。复核火灾案,查验现场与尸身,顺便调阅相关工程记录、询问负责修缮的匠役,合情合理。
她亲自带队前往南城织造坊。火灾现场已被初步清理,但焦黑的梁柱、熏黑的墙壁以及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油脂混合的怪味,依然触目惊心。老匠人的遗体存放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盖着草席。
时若照例先行勘验尸体。尸体炭化严重,面目难辨,四肢蜷缩呈斗拳状,是典型的烧死体征。但她并未就此止步。她仔细检查口腔、鼻腔,发现其中烟灰不多,喉头黏膜灼伤程度相对较轻。这提示死者可能在起火后不久便已失去意识或死亡,吸入的火焰热气与烟尘有限。
接着,她重点检查尸体后脑与背部等可能被先行袭击的部位。在炭化碎裂的颅骨后部,她借助工具拨开焦痂,发现了不规则的凹陷性骨折,边缘有生活反应!而在背部肩胛骨区域,虽被火烧灼,但仍能辨识出一处锐器刺入的创口轨迹,深及肋骨!
“死者头部遭钝器重击,背部有锐器刺伤,均在火烧之前。”时若对随行的李文远及京兆府吏员宣告初步结论,“此案绝非意外,系谋杀后纵火焚尸灭迹!”
现场一片哗然。
时若命人彻底搜查起火点库房。库房内堆放的多是普通织物与原料,烧毁严重。但在清理灰烬时,差役在库房角落一处未被完全烧塌的货架底部,发现了一个被烧得变形、但依稀可辨的黄铜小匣,匣子锁扣处有被撬痕迹。匣内空无一物,但内壁残留着一些黑色的粉末,经时若初步辨认,似是一种混合了木炭、硝石和硫磺的粗糙火药残留!
凶手不仅是谋杀,还试图用火药助燃,制造更大的爆炸和破坏,彻底毁灭现场!这绝非普通仇杀或盗窃,手段相当专业且狠辣。
时若立即调阅织造坊近期的工程记录,尤其是涉及库房区域的修缮记录。记录显示,两个月前,因库房漏雨,确曾报请将作监右校署派人检修屋面。负责此项小工程的,是一名姓胡的匠头,带着两名学徒。
“传唤胡匠头及相关匠役。”时若下令。
胡匠头是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的汉子,被带到临时问话的厢房时,显得有些紧张,但回答尚算流利。他承认带人修过库房屋顶,但坚称完工后便再未去过,对库房起火一无所知。询问其两名学徒,说辞基本一致。
时若并未深究,只让他们详细描述了当时修缮的具体位置和所用材料,并留下了他们的住址信息。随后,她以需要核实工程细节、排除施工遗留火种可能为由,提出要查阅将作监右校署关于此项工程派工、领料、验收的全部存档记录。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京兆府吏员陪同前往将作监。接待他们的是右校署一名姓陈的令史,态度客气,但效率不高,翻找半天,才寻出那份简单的派工单和物料领用记录,与胡匠头所说大致吻合。
时若的目光却落在了记录末尾的验收签名上——除了织造坊管事的签章,还有将作监一方一个花押式的签名,她辨认了片刻,认出是“王”字的变体。
王?她心中一动。是巧合吗?前任右校署掌案就姓王,且与内务府张胜勾结,已在宫闱清洗中被处置。这份两个月前的验收记录,签字的仍是“王”?
“陈令史,这份验收,是王掌案亲自签的吗?”她故作随意地问。
陈令史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干笑一声:“王掌案……哦,您说前任王大人啊?他出事前确实还管着署里的事,这类小工程,有时是他签,有时是下面书吏代笔,记不清了。反正现在都不作数了,新任的刘掌案上月才上任。”
时若不再追问,抄录了关键信息后告辞。返回检视司后,她立刻安排李文远办两件事:第一,暗中查访胡匠头及其两名学徒近日行踪、经济状况、与何人往来;第二,想办法弄清,在已故王掌案被拿办后,右校署中还有哪些人是其亲信或同乡,尤其是有无姓王的、或与王掌案关系密切的吏员工匠。
同时,她再次铺开那份淑兰殿旧人名录,目光落在“钱宦官”三个字上。甜水巷的香烛铺,红砖窑的隐秘据点,织造坊的谋杀纵火,将作监右校署的“王”字签名……这些散落的点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薄纱,难以直接串联。
她需要一个更直接的突破口。
三日后,李文远带回消息。胡匠头那边暂无异常,每日上工下工,并无奢侈花费或与可疑人物接触。但其一名学徒,在案发前几日,曾因“家中急事”请假离京两日,去向不明。而关于将作监右校署,确实还有一名姓王的书吏,是已故王掌案的远房侄儿,在王掌案出事后并未被牵连,仍在署中担任普通书吏,负责一些文书抄录和物料登记。
“这个王书吏,平日为人如何?与署中其他匠头、吏员关系怎样?”时若问。
“据打听,此人性格有些孤僻,不太合群,但做事还算仔细。因是王掌案的亲戚,之前颇有些人巴结,王掌案出事后,便低调了很多。”李文远答道,“不过,有老吏隐约提到,王掌案在时,一些不太合规的物料支取或派工记录,有时会经这个王书吏的手‘处理’。”
处理?这词用得微妙。
“能想办法,看到近半年有校署部分非核心工程的物料支取和派工记录吗?尤其是涉及城外工程,或者使用特殊材料的?”时若沉吟道,“不要通过官方渠道,容易惊动。”
李文远面露难色:“大人,将作监的档案管理虽不算严密,但咱们检视司的手,目前还伸不了那么长,私下查探,风险太大。”
时若明白这个道理。她揉着眉心,目光再次落到案头那份织造坊火灾案的卷宗上。凶手使用了火药,虽然粗糙,但绝非寻常匠人容易获取之物。硝石、硫磺,皆属管制物资,民间流通管控甚严。将作监因工程需要,倒是可能有少量储存和使用记录……
“火药……”她喃喃自语,脑中忽然闪过红砖窑那些“黄铜弹子”,以及老猎户听到的“沉闷敲击声”。如果红砖窑里藏着的,不仅仅是账册,还有更危险的东西呢?比如,私自囤积或制备的火药?将作监的人,是否有能力、有渠道弄到这些原料?
这个想法让她脊背升起一股寒意。若真如此,那盘踞在红砖窑的,就不仅仅是一群图谋旧账的阴险之徒,而可能是一伙拥有危险物品、目的不明的亡命之辈!
必须尽快查清红砖窑内的虚实!
直接探查风险太高,通过将作监的线索又暂时受阻……时若的目光,缓缓移向了甜水巷。钱宦官,这个目前看来最薄弱的环节,或许可以成为切入点。
“李文远,”她抬起头,道:“从今晚开始,加派人手,严密监视甜水巷香烛铺,尤其是后门。重点记录所有进出人员的外貌、衣着、携带物品和停留时间。若发现异常接触,特别是与身材高大或形迹可疑者接触,立刻回报,并考虑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跟踪其去向。”
“是!”李文远领命,“那红砖窑那边……”
“红砖窑继续外围监视,但不要靠近,以免打草惊蛇。重点留意夜间是否有灯火或异常动静,以及是否有货物运入运出。”时若顿了顿,“另外,想办法查一下,将作监近一年来,有无报损或‘遗失’的硝石、硫磺等物记录,哪怕数量很小。”
她要知道,那些可能存在的火药,来源是否与将作监有关。
安排妥当,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寒风呼啸。她推开一丝窗缝,冰冷的空气灌入,让她精神一振。
棋盘上的棋子渐渐清晰,但对手的意图依旧迷雾重重。淑兰殿的旧账,到底牵扯了什么,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甚至不惜杀人、纵火、可能囤积危险之物?将作监内部,是否还潜伏着未被清除的蛀虫,与宫外势力勾结?
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未知的危险边缘,但无论如何,她必须走下去。检视司的灯火,不能在这股暗流面前熄灭。
她轻轻关上窗户,将寒意与夜色隔绝在外,只留下案头一盏孤灯,照亮她沉静而坚定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