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声像是要把人的骨头缝都给泡发霉了。
共枕这丫头已经在我的床脚蜷了七个晚上。
她说要替我“吃掉噩梦”,可每次天亮,这孩子那张小脸都惨白得像张白纸,枕巾湿了一大片。
到了第八天夜里,外头的雷刚打了个闪,她猛地在睡梦里抽搐了一下,那双冰凉的小手死死扣住了我的手腕。
劲儿大得吓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叔叔……”她闭着眼,两行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嘴里含混不清地呓语,“你心口有个洞……好大的风……一直在喊妈妈。”
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二十七岁那年的那个晚上,那把剔骨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那个黑洞洞的家门,那些我以为已经被水泥封死的记忆,被这孩子一句话给撬开了缝。
我没吭声,也没敢动。
但这丫头的反应越来越不对劲。
她开始剧烈发抖,像是赤身裸体被扔进了冰窖。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一把撞开。
糖耳妹·尝声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捂着嘴,一脸惊恐地指着床上的共枕:“苦的!苦的!她的味道变了!像烧焦了的糊锅底,苦得我要吐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吃掉噩梦”,这傻丫头是在拿自己的命当容器,硬生生把我的那些烂账往她自己身体里灌。
我那二十年积压在骨髓里的哭喊,正在把这块纯净的水晶染黑。
借着惊云撞开窗扇透进来的那点月光,我看见共枕的额头上,正浮现出一道道细密的灰色晶纹——那是本源心律被反向渗透的征兆。
再这么下去,她不会治好我,她会变成第二个“陈丰”,变成另一个活在地狱里的疯子。
这不是救赎,这是在复制悲剧。
我抬手要去掐断她的脉门,可指尖刚触到她的皮肤,一股钻心的吸力就顺着指尖往回扯。
她在坚持,哪怕在梦里痛得浑身痉挛,她也不肯松手。
“不知死活。”
我低骂了一声,收回了切断连接的念头。
既然你不想退,那我就把门彻底打开。
堵不如疏。既然要看,那就让你们看个够。
我闭上眼,不再压抑那些翻涌的黑泥,而是主动撕开了最深那一层梦境的封条。
那一瞬间,所有的感官都在尖叫。
我又回到了那条走廊。
血腥味浓得像胶水一样粘在鼻腔里,铁棍砸碎膝盖骨的脆响,妹妹被拖行时鞋底摩擦地面的刺啦声,还有精神病院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来苏水味。
但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缩在角落里发抖。
我把这些画面,连同那股毁天灭地的绝望,顺着共感链毫无保留地轰了出去。
但这不仅仅是给共枕一个人的,我要让这园子里所有的“怪物”都看见。
隔壁房间里,正在打磨石子的小满突然停了手,嘴里哼起了一首不成调的童谣。
那调子古怪又低沉,像是大地深处的呼吸。
随着他的哼唱,整个听语园地下的地气开始疯狂回旋,像是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托住了这摇摇欲坠的梦境。
趴在地板上的糖耳妹不再干呕,她把舌头死死抵着冰凉的瓷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却裂开嘴傻笑:“甜了……有点回甘了……”
午夜十二点,整个园子里的七个孩子,连同那头趴在窗外的巨兽惊云,在那一刻同时被拉进了我的梦里。
这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地狱。
梦境里,那个总是抱着破布娃娃的十岁小丫头,身形突然拔高。
她在梦里长大了,变成了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眼间少了几分怯懦,多了几分这一行特有的狠劲。
她站在血泊里,挡在了那个瑟瑟发抖的“我”面前。
“哥哥。”她回过头,声音不再软糯,而是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你不用一个人替所有人扛着黑夜。”
她转过身,面对着那些从阴影里爬出来的扭曲怪物,张开了双臂。
没有厮杀,没有对抗。
她像是深吸了一口气,那些由我的恐惧、愤怒、绝望凝聚成的黑烟,像是百川归海一样被她吸入胸膛。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紧接着,她仰起头,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那是雨。
黑烟化作了一场温柔到极致的细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雨水落在满是血污的地板上,长出了嫩绿的藤蔓;落在冰冷的铁栏杆上,开出了白色的无名野花。
窗外的惊云仰起头,任由那些雨滴落在它的银毛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雨下了整整一夜。
黎明破晓的时候,我醒了。
怀里的小丫头还在睡,额头上那些吓人的晶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以后换我保护你,咱们扯平了。”
我愣了一下,伸手揉了揉她那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头发,没说话,只是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蹭了蹭。
心脏深处那根崩了整整二十年的弦,那种时刻准备着被人捅一刀的紧绷感,在这一刻,终于松了下来。
这一觉,我睡得比过去二十七年都要沉。
夜深的时候,我其实醒过一次。
窗外有动静。不是风声,也不是老鼠。
是那群小崽子。
他们没睡觉,一个个轮流蹲在我的窗根底下。
我听见影脚童小心翼翼地踩着泥巴的轻响,听见糖耳妹偷吃糖果的吞咽声。
他们守在那里,像是一群还没有长出利爪的小兽,在守着他们受伤的头狼。
风穿过院子里的老槐树,扫过梦里新生的那些藤蔓,最后轻轻落在我胸口。
这一次,我闭上眼,耳边不再有那种令人发狂的刀光剑影。
我只听见了我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稳得像是一首安眠曲。
再次睁眼时,天光已经大亮。
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柴火味,混杂着半生不熟的米香,顺着门缝钻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