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像是要把老天爷的膀胱给憋炸了,一连下了三天三夜。
等到第四天头上,雨势刚歇,空气里全是那股子沤烂了的土腥味儿。
我还没来得及把湿衣服晾干,就听见园区东边传来“轰隆”一声闷响。
那堵前清留下的土夯墙,终于还是没扛住,塌了一角。
我趿拉着鞋赶过去的时候,影脚童·踏踪正站在那堆烂泥里。
这孩子只有八岁,瘦得跟个猴似的,光着两只脚丫子,就这么直愣愣地杵在泥浆里,一动不动。
怪事发生了。
他明明双脚像钉子一样钉在原地,可他脚下的烂泥地里,却正像烧开了的水一样翻涌。
一个个清晰的足印,正凭空浮现,向着远处延伸。
起初是梅花状的爪印,那是狼;紧接着变成了细碎急促的小点,那是鼠;最后,那些足印突然变成了两道长长的拖痕,中间夹杂着暗红色的泥浆——那是人被拖行时留下的血路。
这些足印的终点,直指院子角落的那口枯井。
我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了一记。
顾不上满地泥泞,我几步跨过去,蹲下身,伸出手指去丈量那个“鼠步”转折的距离。
三寸长,急停,向右横跳两寸,再接一个Z字形的变向。
指尖触碰到冰凉泥水的瞬间,我的手竟然不争气地抖了起来。
这世界上只有一只老鼠会走这种步法。
那是三年前,在安宁病院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为了躲避巡逻守卫手里的强光手电,我逼着老皮练了整整半个月的“逃命折返跑”。
这是老皮最后一次给我送药的路线。分毫不差。
连它当时因为紧张,尾巴扫过地面留下的那道细微划痕,都被这孩子脚下的泥巴完美复刻了出来。
“别动。”
我低喝一声,不知道是在对孩子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不远处,摇芽正站在一棵歪脖子树下。
她浑身湿透,刘海贴在额头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精明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地上的足迹。
她的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腰间。
那是她的铃铛。
我知道那个铃舌底下刻着什么——三短一长,那是归墟会的最高危急信号。
只要这一声铃响,不管是死是活,这周围五公里内的所有“清理者”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过来。
她看出了这些足迹意味着什么。
这里藏着旧日病院的亡魂,藏着归墟会最想抹杀的证据。
我的肌肉瞬间绷紧,手里扣住了一枚生锈的铁钉。
如果她敢拉绳,我就得在她晃动手腕之前,先把钉子送进她的喉咙。
风停了。死一般的寂静。
摇芽的手指扣住了铃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就在那根绳子即将被拉动的瞬间,她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恍惚地往旁边那个正抱着布娃娃睡觉的小丫头屋里瞟了一眼。
昨晚,那个叠梦师小丫头也是这么光着脚,把头靠在她膝盖上,迷迷糊糊地说:“姐姐,你走路的时候,地上没有声音,是不是也很怕别人说你不对?”
那句话像根刺,扎破了她那层作为“看守者”的硬壳。
摇芽咬住了下嘴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
她缓缓松开了手。
没有铃声。
她转过身,步履沉重地朝着反方向走去。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那只本来悬空的脚重重踩在泥地上,在那原本应该悄无声息的泥泞边缘,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湿透了的铜铃印记。
那是她给自己的交代,也是给我的投名状。
我长出了一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跟我来。”
我一把拉起影脚童,把他带到了废弃的配电房旧址。
这里阴冷潮湿,角落里堆着几个生锈的铁箱子。
当年,老皮就是躲在这里,把偷来的消炎药一颗颗藏进铁箱夹层。
我把孩子抱上铁箱坐好,从怀里掏出一截发黑的骨头。
这是鼠骨香,用的是在那场大火里死去的老鼠骨头磨成的粉。
火星一闪,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
“吸进去。”我轻声说,“别怕,你现在走的每一步,都不是你的错。你是替它们在走。”
影脚童深深吸了一口那灰白色的烟气。
下一秒,他突然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双眼一翻,只剩下眼白。
他并没有站起来,但他垂在半空的那双脚,却开始在空气中疯狂地踩踏、挪移。
与此同时,地面上原本干燥的浮土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拨弄,迅速勾勒出一幅全新的路线图。
这图不是过去的记忆。
厨房窗台→药柜第三格→摇芽的房门→……
最后,那串脚印直直地通向了我的床铺,停在了枕头的位置。
我眉头死死锁紧。
就在这时,地砖缝隙里钻出一只瞎了一只眼的老鼠。
它是尾织匠·编踪。
它嘴里叼着一撮刚编好的鼠毛,那上面的纹路扭曲纠结,和我眼前地面上的这串新脚印严丝合缝。
这是预警。
是有东西要进来?还是要出去?
当晚,我让人在大院中央生了一堆火。
所有的孩子都围坐在一起,火光映照着他们那一张张稚嫩却又带着残缺的脸。
我走到影脚童面前,蹲下身,视线和他平齐。
“明天,你要做一件事。”我指着地上那些已经干涸的泥印子,“踩着你自己的脚印,走回来。”
影脚童愣了一下,那是他第一次露出属于八岁孩子的恐惧。
“怕疼吗?”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孩子,声音不大,但足够每个人听清:“以后不管谁做梦走到了哪里,都不许拦。咱们这群人,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要想活得像个人,就得学会认得每一条回家的路。哪怕那路是用刀尖铺的。”
惊云那头庞大的身躯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它那条粗壮的尾巴轻轻扫过影脚童的肩膀,像是在确认某种血脉是否纯净,又像是在给他壮胆。
子夜时分,月亮被乌云遮住了一半。
影脚童出发了。
我们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在月光下行走,脚步轻得像风,根本不像是在踩泥地,倒像是在踩棉花。
但他走得很慢。
每到一个转折点,他就会停下来,身体微微颤抖,对着空无一人的空气喃喃自语。
“这里……老鼠说过‘快跑’。”
他突然往左猛地一闪,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这里……狼吼让我躲进草堆。”
他抱着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只看不见的巨兽正在咆哮。
最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我的床前。
那里是终点。也是当初老皮把最后一片药递到我手里的地方。
影脚童缓缓睁开眼,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清澈得吓人。
他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嘴里说出的却是第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是它……但我记得它的疼。”
那一瞬间,我左手背上那道早已愈合的啮痕突然变得滚烫。
那种灼烧感顺着血管一路烧到了心脏。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冷水去浇灭它,也没有用药物去压制它。
我走上前,一把抱住了这个浑身冰凉的孩子。
“记住了就好。”我贴着他的耳朵说,“记住了,就不算白疼。”
我任由那股撕裂般的幻痛流遍全身,那是老皮临死前的痛,也是它留给我最后的遗产。
就在这时,一阵风从枯井口吹来,穿过院子,拂过了摇芽腰间的那枚铜铃。
叮——
那铃铛明明没人碰,却自己响了一声。
声音清脆,却不刺耳,荡漾在夜色里,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今晚的怪事终于结束了。
只有我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我把影脚童抱回床上,刚一转身,就看见那个一直抱着布娃娃的叠梦师小丫头,正站在阴影里看着我。
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抱着那个破旧的娃娃,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我的床尾。
“叔叔,你的梦里有好大的雾。”她揉了揉眼睛,声音软糯,却听得我头皮发麻,“我要帮你赶走它们,不然……那些雾里的人就要爬出来了。”
她打了个哈欠,也不管我同不同意,蜷缩在床脚,闭上了眼睛。
这已经是她第一天赖在我房里了。
而窗外的雨,似乎又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