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灶火的噼啪声唤醒的。
眼皮发沉,像沾了层湿棉花,可那声音里裹着股甜津津的焦香,比止疼片还管用。
睁眼就看见糖耳妹蹲在炉边,小舌头抵着上颚,眉心皱成个小包子。
她穿的蓝布衫前襟沾着糖渣,在晨光里闪着碎金。
今天的声音...是咸的。她歪着脑袋看我,鼻尖还挂着昨晚烤红薯时蹭的灰,叔叔,你的心跳以前是甜的,现在有点苦。
我撑着炕沿坐起来,左手背的啮痕印跟着一跳——和她说话时,那点热意像只小老鼠在皮肤下挠痒痒。
往灶里添了根柴,火焰地窜高,映得她眼睛发亮。
老皮尾巴烧成灰的画面突然浮出来,不是疼,是解脱,像它最后蹭我手心时的温度。
我摸了摸胸口的衣袋,那里还塞着半块焦了边的红薯饼,是老皮用尾巴卷给我的最后礼物。
苦从哪来?
我盯着跳动的火苗想。
三年了,第一个孩子要觉醒灯奴血脉——那是归墟会拿来当把柄的,以前他们会灌药、关铁笼、用银针扎太阳穴。
可我偏不杀、不关、也不封。
我要让这些孩子知道,听见虫鸣鼠语、尝出声音味道,不是疯,是本事。
叔叔?糖耳妹扯我袖子,指甲盖儿上还沾着红薯泥,你在想小满哥哥的童谣?
院外突然传来的笑声。
我掀开门帘,正看见小满在青石板上打滚,圆滚滚的肚皮顶得蓝背心往上窜,嘴里哼着跑调的童谣: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板桥——他每哼一句,井里的水就荡开一圈涟漪,惊云原本趴在井沿打盹,这会儿耳朵抖得像两片小旗子,银毛被风掀起,露出耳后那道旧伤疤。
摇芽站在廊下数铜铃,竹帘在她身侧晃,把阳光割成碎金。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短衫,腰间挂着的摇芽铃·启聪在风里轻响。
可她的手指总往铃舌底部摸,那里有道极细的刻痕——归墟会的人说,那是清除异类的信号槽,敲三短一长,他们就会带着电棍和黑车冲进听语园。
但她没注意到,小满每哼半句童谣,她腰间的铜铃就自己轻震一次。
第一次是月光光,铃舌碰出;第二次是秀才郎,变成;等哼到过板桥,竟连成一串清响,像山涧里的泉水落进陶罐。
小满!我喊他,过来帮我搬槐树下的木墩子。
七个孩子很快围坐在老槐树下。
我摊开掌心,七枚鼠骨耳钉在晨光里泛着象牙白——是老皮的遗骸化的,每枚都刻着小老鼠的牙印。
糖耳妹第一个怯生生举手,指甲缝里还塞着刚才烤红薯的炭灰。
戴上试试。我托起她的下巴,耳钉刚碰到耳垂,她的瞳孔就猛地缩成针尖。
她踉跄两步,扶住槐树干,墙里的老鼠说...隔壁王奶奶昨晚哭了,她孙子的风筝挂在房梁上,够不着。她抬头看我,小脸发白,可、可这是私密事...
我蹲下来和她平视,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烫的耳垂:听得见,但不说破,才是本事。我从兜里摸出块包在油纸里的红薯饼,去给王奶奶送这个,就说听说您家风筝挂高了,吃块甜饼心就不沉了
她攥着红薯饼跑远时,马尾辫上的红头绳一翘一翘。
剩下的孩子眼睛都亮了,胖墩儿扯我衣角:我也要!
我要听麻雀说话!
傍晚的风裹着槐花香吹过来时,屋檐突然响起扑棱棱的动静。
我抬头,整群乌鸦黑压压落满瓦檐,翅膀拍打出嗒-嗒-嗒-嗒的节奏——是幼鸦首领的传讯:巢里有蛋裂了,求光。
小满。我喊他,把你那盏绿漆铁皮青蛙灯笼拿来。
小满举着灯笼跑过来时,惊云跟着蹦跳,银毛扫得他裤脚发痒。
灯笼挂在最高的槐枝上,暖黄的光漫开,像朵不会谢的花。
鸦群突然动了,最年长的黑鸦叼着片梧桐叶飞上巢,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它们的翅膀在暮色里划出黑影,像在写什么字。
摇芽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
她手里攥着个本子,封皮是褪色的蓝布,边角磨得发毛。
我瞥见她刚写的字:他们不需要被控制,只需要被理解。笔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不想再当眼睛了。
深夜的井口有露水。
我坐在青石板上,左手背的啮痕印烫得厉害——本源心律第一次为他人主动开放,像把锁了三年的门打开,记忆碎片顺着门缝往外漏。
我摸出兜里的旧照片,妹妹五岁时举着糖葫芦的笑脸已经模糊,但她数一颗、两颗,哥哥的在最后的声音还清晰得很。
突然,整片鸦群腾空而起。
它们的翅膀在夜空划出一道光痕,是个歪歪扭扭的字——不是命令,不是警告,是一个孩子学会表达后的第一声回应。
我笑着,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照片从指缝滑落,落在沾了露水的青石板上。
风突然变重了。我捡照片时,闻到空气里有股湿土味——要下雨了。
后半夜果然起了闷雷。
我裹着被子听雨点砸在瓦上,恍惚听见排水沟的水声渐大。
迷迷糊糊要睡时,啮痕印又跳了一下,像在说:明天该巡园了。
(清晨我推开院门时,雨还没停。
青石板上的水洼里浮着片梧桐叶,正打着旋儿往排水沟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