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满地碎碑往碑林深处走时,后颈还沾着井道里的潮气。
月光把石碑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只手在地上抓挠——可我知道,那些影子里藏着的不是鬼,是等了千年的鼠。
啃碑祖的头骨在祭坛前晃了晃,铜钱嵌在额骨上泛着青灰。
它前爪扒拉着新翻的红土,身后二十多只灰鼠正用尾巴卷着土块往祭坛上堆,土粒落下来的声音像下着细沙雨。共命主归来,双魂可葬。它说话时,上下颚骨撞出咔嗒声,像老木门轴在响。
我站在离祭坛三步远的地方,鞋尖碾过块带齿痕的碎碑。我不叫共命主。声音出口时自己都惊了——原来这三个字在喉咙里卡了这么久,吐出来像拔掉根扎进肉里的刺。
啃碑祖的头骨猛地顿住,眼眶里的绿磷火地蹿高半寸。你有啮痕印!它前爪拍向地面,红土飞溅,通万鼠神经,承千年愿力,不是共命主是什么?
我撩起左手袖子。
啮痕印还在皮肤下跳动,像团被拍散又聚起的火星。这是老皮的血,是碑乳娘喂过我的碑粉,是三百七十六只鼠替我挡过的针管。我用右手拇指按住那片烫得发红的皮肤,是战友的骨灰,不是神位。
千百只鼠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月光下,那些小眼珠像撒了把碎玻璃,有灰的、褐的,还有只幼鼠的眼睛是琥珀色——和老皮第一次从暖气片后探出头时一模一样。
他说的对。
碑乳娘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软却沉。
她从残碑堆后走出来,怀里抱着块半人高的石碑,表面光溜溜的,连道刻痕都没有。
鼠群自动让出条路,她走过时,几只幼鼠凑过去嗅她怀里的碑,被她用尾巴尖轻轻推开。
她把石碑竖在祭坛中央,石底压得红土陷下去半指。这是留给你的位置。她用前爪抚过碑面,指甲在石上刮出细响,若你愿为人鼠同葬,来世可共生——鼠有了人的魂,你有了鼠的寿。
我走近那碑。
指尖刚碰到石面,寒气就顺着血管往上蹿,像冬天摸了口冰棺。你们为什么非要变成人?话问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了——这问题在心里转了三年,今天才敢掀开盖子。
碑乳娘的胡须抖了抖。
她怀里的石碑映着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子里还蜷着只小老鼠,是她前天生的崽。人有手,能握笔。她轻声说,能在墙上写,能在碑上刻名字,能把想记的事传给下一辈。
我喉咙发紧。
七年前那个冬夜,母亲用婚戒在墙上划的两个字,此刻突然在眼前晃。
血渗进墙皮的纹路,像朵畸形的花——和老皮拖回的值班表上,被血泡开的字一模一样。
人会杀亲。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会骗爱,会把孩子关进疯院,关到连自己名字都忘了。我伸手按住那面空白碑,你们记得每一具尸骨,可我们连坟都找不到。
碑乳娘的尾巴慢慢垂下来,扫过地上的红土。
祭坛下突然传来细细的声,是那只琥珀眼幼鼠在啃自己的爪子。
我蹲下来,对着鼠群敞开意识。
啮痕印这次没烫得钻心,反而像团温水,顺着血管漫到指尖。
万鼠的念头涌进来,像群挤在洞口的幼崽——饿的、怕的、想妈妈的,还有只小母鼠在惦记墙根那粒没吃完的芝麻。
你们知道是什么吗?我轻声问。
鼠群静得能听见月光落石的声音。
半响,那只琥珀眼幼鼠怯生生探出脑袋:是...半夜叼来米粒的老鼠。
家
是墙洞里三根稻草。另一只灰鼠接话,声音粗哑,像是只老鼠。
我笑了。
眼泪砸在红土上,溅起两粒土渣。对我而言,爸爸是杀鱼时溅我一脸水的男人。我吸了吸鼻子,他总说鱼鳃得刮干净,可每次都把鱼鳞甩我棉袄上。
家是妹妹数糖葫芦的声音——一颗、两颗,哥哥的在最后我摸了摸胸口的衣袋,那里还塞着老皮留的破鞋底,不一样,但都疼。
啃碑祖的头骨突然晃了晃。
它眼眶里的绿磷火暗了又亮,像盏快没油的灯。你要怎样?
你要破壁为人?
可以。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但我不会躺进你们的坛子。我指了指祭坛中央的空白碑,我要站着,用你们的眼睛看十年人间,再决定值不值得投胎。
说完我咬破指尖。
血珠滴在碑面上,像颗红玛瑙。
我用染血的指尖在石上划——第一笔是横,第二笔是竖,第三笔是撇...写完两个字时,手背的啮痕印突然爆发出灼热,疼得我差点栽倒。
整座碑林开始震动。
碎碑上的名字像被风吹灭的蜡烛,一个接一个暗下去。
只有我写的二字泛着微光,红得像母亲墙上的血,像老皮拖回的值班表上的,像小满手里那只绿漆剥落的铁皮青蛙。
啃碑祖的头骨一声掉在地上。
嵌着的铜钱滚了两滚,停在我脚边。
它弓着背,前爪伏地,尾巴像根晒蔫的草。
鼠群慢慢围过来,有的用鼻尖碰我的鞋尖,有的轻轻舔我手背上的血——那只琥珀眼幼鼠最胆大,直接爬到我脚腕上,小爪子挠得我发痒。
该走了。我蹲下身,把啃碑祖的头骨捡起来,轻轻放回它颈子上。
铜钱重新嵌进额骨时,发出声清响,像老皮当年偷到花生米后,用爪子敲暖气片的声音。
离开碑林时,我数着台阶走。
三百六十九级,和老皮带我逃出去那次一样。
每下一级,都有鼠爪轻轻碰我的脚踝——是送行,也是告别。
惊云在井口等我。
它银毛上沾着露水,见我出来,喉咙里滚出声低低的吼,尾巴却一个劲往我手心里钻。
我摸了摸它的头,指腹蹭过它耳后那块伤疤——那是为了替我挡护工的铁棍留下的。
以后别叫我共命主。我轻声说。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野菊花的香。
恍惚间,千万个细细的声裹在风里,像片轻得不能再轻的云:......丰。
阳光突然刺得我睁不开眼。
抬手遮脸时,瞥见左手背的啮痕印——这次它没跳,像块被捂暖的玉,安静地贴着皮肤。
我顺着山路往下走。
转过山坳时,隐约听见炊烟的味道——是柴火烧糊了的甜,混着点糖焦的香。
等我走到山脚下那间土屋时,门半开着。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像有人藏在柴火后面笑。
我推开门,炉边蹲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用树枝拨弄灶里的红薯。
她回头时,耳尖沾着片糖渣,在阳光下闪着金。
哥哥回来啦?她声音软得像块化了的奶糖,红薯快熟了,你闻——
我站在门口,突然想起老皮说过的话:人有舌头,能说。
此刻,我闻着焦甜的烟火气,突然懂了。
(左手背的啮痕印在皮肤下轻轻一跳,像在应和灶膛里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