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着半湿的蓝布衫推开院门时,雨丝正顺着瓦檐往下淌,像谁扯断了串珠线。
三天前那场闷雷后,雨就没停过,青石板被泡得发乌,排水沟里的水声比往日响了三倍,咕嘟咕嘟往井道里灌。
陈叔?
我刚迈过门槛,后颈就被溅了滴冷水。
低头一看,影脚童正缩在泥滩边,浅灰的裤脚全沾着泥,小身板抖得像被雨打湿的麻雀。
他脚边的泥地上,一串狼爪印正顺着水流往井道方向爬——五个圆鼓鼓的肉垫,中间一道细细的爪尖痕,和惊云的爪印分毫不差。
可惊云这三天根本没出过听语园,更没往井道走过。
我蹲下来,泥水立刻浸透了裤管。
影脚童的指甲缝里全是泥,指尖还在发颤,我伸手碰他手腕,烫得惊人。小踏,怎么蹲这儿?
他嘴唇抿得发白,盯着那串脚印:我、我梦见自己变成狼了。雨声里,他的抽噎声像片碎瓷,狼在找药,从配电房绕到通风井,再往地下铁门边跑......他突然抓住我沾泥的袖口,陈叔,我不是故意学惊云的!
我就是梦见老皮爷爷的尾巴尖儿扫过我脚背,说跟着味儿走......
老皮。
我的左手背突然发烫,啮痕印像被火燎了似的一跳。
三年前老皮就是靠这条路径,把归墟会地下实验的数据,用鼠骨藏在护工的药箱夹层里。
那些爪印的间距——我数了数,每两个爪印之间的泥纹,正好是当年护工老王巡夜时,两次手电筒光斑扫过墙角的间隔。
小踏,我把他冰凉的手攥进掌心,你能再梦见那条路吗?
他睫毛上挂着雨珠,抬头看我:能......但归墟会说,梦见不属于自己的路,是要被关黑屋的。
我喉咙发紧。
归墟会的清除阈值我见过——他们管孩子的天赋叫,管记忆复现叫,可小踏的梦哪是病?
他不过是接住了老皮用鼠须串起的,最后半条命的托付。
轰——
雷声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我抬头往钟楼望,摇芽的影子正贴在二楼的木窗上,手里攥着段浸湿的铃绳。
那是归墟会给监守者的警报装置,三短一长的铃音能召来黑车和电棍。
可她今天没戴月白短衫,灰布裙下摆沾着泥,像蹲在檐下看了半夜雨。
陈叔!小踏突然拽我袖子,姐姐在哭。
我这才注意到,钟楼的窗棂上垂着根亮晶晶的线——是摇芽的眼泪,混着雨水顺着木头缝往下淌。
她怀里抱着本蓝布封皮的手册,我认得那是归墟会的《异常儿童处置密令》,封皮边缘被她抠得发毛。
小踏,去把惊云叫来。我摸出兜里的干手帕,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泥,让它给你挡雨。
影脚童刚跑开,就听见钟楼传来一声。
我抬头时,摇芽正把手册的一页纸塞进嘴里,腮帮鼓得像含了颗杏核。
她嚼得很慢,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被雷劈裂的老松树,终于漏进了点光。
陈丰!她突然推开窗,雨水顺着她发梢往下淌,我撕了清除阈值那页!她举起剩下的手册,封皮被雨泡得软塌塌的,他们说要上报记忆侵染,可糖耳妹昨晚说......她声音哽住,她说我铃铛里的声音像冰碴子,可这里的火......她指了指听语园的方向,这里的火能把冰碴子化了。
我喉咙发涩。
三年前她被归墟会安插进来时,腰间的摇芽铃整天响得人心慌,现在那串铜铃正安静地垂在她腰间,铃舌上的刻痕在雨里泛着淡青。
下来。我冲她喊,淋坏了。
她没动,反而把整本手册举过头顶,一声撕成两半。
纸页混着雨水往下落,像群白蝴蝶,飘到排水沟里就被冲散了。
最后半张纸打着旋儿落在我脚边,我弯腰捡起,上面用红笔标着:记忆复现超过三次,判定为不可控危险源。
我捏着那张纸站起身,雨水顺着下巴滴在纸角,把不可控三个字晕成了团蓝。
小踏!我喊影脚童,跟我去祖冢。
祖冢在听语园最北边,青石板下埋着老皮那辈鼠仙的遗骸。
我掀开覆盖苔藓的石板,潮湿的土腥气混着点松木香涌出来。
影脚童脱了鞋,光脚踩在石阶上时,我看见他的脚趾突然自己动起来——往左挪三寸,往右偏半寸,像被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走。
泥地上很快爬出条痕迹:从配电房的后墙根,到通风井的铁栅栏,再绕到冷藏车常停的雨棚下,最后在块凸起的青石板前顿住。
那是老皮当年用鼠牙啃松的石板,下面埋着他藏了半年的实验记录。
尾织匠!我对着地缝轻声喊。
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很快,一只灰鼠从石缝里探出头,嘴里叼着截焦黑的尾毛。
我接过来比对——尾毛的卷曲弧度,和影脚童画出的冷藏车到铁门那段轨迹,分毫不差。
这是老皮的尾巴。我蹲下来,把尾毛放在影脚童手心里,它走的时候,尾巴尖儿还剩这点儿没烧完。
小踏捏着尾毛,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泥地上:老皮爷爷是要我......接着给您引路?
我抹了把他脸上的雨,他走得急,好多路没走完,现在要交给你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
我抬头时,摇芽正站在祖冢外的槐树下,头发滴着水,却笑得像刚从糖罐里爬出来的孩子。
她腰间的摇芽铃轻轻晃着,这次没响出警报,倒像山涧里的泉眼,叮咚叮咚往人心里淌。
明天听语节。我提高声音,让全院的孩子都能听见,第一个节目,叫踩我的梦
胖墩儿从廊下探出头:陈叔,是让小踏踩泥坑吗?
是让他把梦见的路,踩给所有人看。我扫过孩子们发亮的眼睛,最后落在摇芽身上,有些被说成的东西,其实是......我顿了顿,是传家宝。
摇芽突然捂住嘴。
她身后的槐叶被风吹得沙沙响,我看见她指缝里漏出点水光——这次不是眼泪,是笑出来的。
深夜雨停时,我坐在井边擦惊云的银毛。
它趴在我腿上,耳后的旧伤疤在月光下泛着粉。
井里突然一声,我抬头,摇芽正往水里扔什么——是归墟会的密令令牌,铜铸的小铃铛,沉下去时搅碎了满井月光。
陈丰。她蹲在我旁边,湿发贴在颈后,我把所有令牌都扔了。她指着水面,月光下,有什么东西正浮上来——是片梧桐叶,托着颗水珠子,晃得人眼晕。
我没说话,把怀里的干大衣搭在她肩上。
她裹紧大衣,指尖碰到我手背的啮痕印,烫得我一抖。
疼吗?她轻声问。
不疼。我摸了摸胸口的衣袋,那里还塞着半块焦了边的红薯饼,像老皮在挠我手心。
后半夜我靠在炕边打盹,迷迷糊糊看见老皮蹲在床头。
它的尾巴没烧完,油亮亮的扫过我的手背,叼着半块锈铁皮青蛙——是小满那盏灯笼的碎片。
它冲我眨了眨眼,尾巴拍了拍地:三下。
我惊醒时,天刚蒙蒙亮。
左手指尖沁出点血,在掌心凝成个字,血珠顺着掌纹往下淌,把字晕成了朵小红花。
雨停了。
我推开窗,看见园心的空地上,不知谁立起了七根木桩。
晨雾里,木桩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七只伸着懒腰的小老鼠,正等着天亮。